稻场往事

时间:2016-11-29 16:01:02 原创文学 我要投稿

稻场往事

稻场以一去不复返的姿式楔进历史。

稻场是一个生产队集中堆稻、脱粒、晒谷的场所。那时,生产队财力有限,市面上物资匮乏,不能铺筑水泥稻场,只是尽可能地将泥土中的砂粒筛净,再用石磙一遍一遍地碾压,将稻场弄得光洁如镜,小到中雨也不会起泥。

为了不超支和多分一点口粮,我上初中后便利用寒暑假和星期天到生产队上工,一天可挣3分工值,也因此经历了许多在稻场上发生的事情。

稻场最紧张最忙碌的时光是夏秋两季收获,特别是夏季,一边要收割和堆放早稻,一边要整田和抢插晚秧,是为“双抢”。但再忙,堆稻堆是一点也不敢马虎的,因为稻堆要经过一个多月的风雨袭击,才能有时间拆开来脱粒,不能倒塌,更不能有半点漏雨。堆稻堆一般用带禾的稻把堆成底小中突上尖的倒锥形,先打出直径一丈以上的圆堆脚,从第二层开始,每一层都要比下一层往外出一点,但哪个方向出多了,哪个方向出少了,堆到上面都会倾倒,在不间歇的过程中做到这一点,没有一点功夫是不行的。堆到两、三丈高的时候,再逐层往里收成顶尖。

截取一个瞬间看,堆稻堆其实也是很诗意的。大跃进时期的1958年,有一位张老汉将稻堆堆到两丈多高时,直起身来,扯下腰间的白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向下挥舞:“不要上了,稻把够啦!再堆要顶上天了。”这一幕恰被当老师的乡贤谢清泉看见,他在仰望中突然有了一种恍惚:那毛巾就是白云,而偏西的太阳,好象就在老汉的身边,似乎他一转身子就可触及。于是便有了一首气势豪迈的《堆稻》诗:“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吸着烟。”当年8月3日的《安庆日报》予以刊发,刊出时“吸着烟”被改为“吸袋烟”,《诗刊》等很快就作了转载,周扬、郭沫若给予了很高的评介,被编入《红旗歌谣》及中学课本,一时风靡全国。

但农民毕竟是农民,诗歌的抒情与现实的生活是脱节的,他们必须不惜体力才能有饭吃,日子却依然过得很清苦。我所见到的稻场上劳作的人们,腰间的毛巾都是已经用得泛出土黄的土布,哪里还称得上白云一样的白。除了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家的衣服都或多或少的打着补丁。

堆稻堆时,下面的人将四、五十斤的稻把用两指钗扬一钗再用力向上一扬,稻把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向稻堆上面,堆稻的人双手接住。没有一把子力气稻把送不上去,没有巧劲稻把送不到高空堆稻的人手边,堆稻的人不灵活少力气,根本接不到稻把。因为肚子里普遍没有油水,而且有的人一日三餐也难得吃饱,送稻把的人往往到后来便扛不住了,动作慢了下来,堆稻的人于是嘲笑他小时候娘奶没有吃好。干脆重新投胎长点力气再来。如此一来,送稻把的人发一阵狠,稻把不断地往上飞,弄得堆稻的人手忙脚乱,送稻把的人便嘲笑堆稻的人猪鼻上插根葱装大象,现世(丢人)!当然,双方对这些都是不会计较的,但气氛一下子活跃了,劳乏也一下子纾解了许多。

“双抢”期间,因为活重,“吃茶饭”也就成了稻场经常上演的节目。所谓“茶饭”,是指下午劳作的时间长,中间由家人送一碗打尖的饮食。那时候普遍的.清苦,一些人家的“茶饭”是一碗剩粥,吃粥的人会不声不响地将碗端到无人之处,三口两口吃光了事。很多人家是一碗光头面条或一碗就着青菜腌菜的干饭。少数条件好的是在挂面里卧一、两只鸡蛋或饭头上放几块肥肉,这些人会端着碗四处流动,其用意当然是显摆,但大家见他们来时,却并不喜欢与之搭话。

稻场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光是脱粒和晒场。晚稻秧发棵了,田里只需要偶尔拨拨田草,便有大量的时间在稻场上安排脱粒和晒场了。最通常的做法是将稻堆拆开,将稻把打散,在稻场上铺成大圆圈,使用耕牛拉石磙碾压。看到这样的脱粒,第一个高兴的是放牛娃们,耕牛在碾稻时,他们可以玩一段时间了,碾稻告一段落也可使用新打下的稻草喂牛,不用再去操心寻找青草。老队长一家人口多,老夫妻俩和大女儿也整天在生产队上工,但为了带头不超支,老队长安排他的与我同龄的大儿子从小就在生产队放牛挣工分。碾稻时,老队长的大儿子高高兴兴地将所放的耕牛交给用牛人老二黑子,正准备去玩,老队长走了过来,围着耕牛看了看,厉声斥责起自己的儿子来:“这牛没有放的好,掉膘了,歇息时要找嫩草去喂。”老队长儿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又不敢申辩,而接过耕牛的老二黑子突然用凄婉的腔调唱起山歌来:“小小年角赛罗圈,放牛的小鬼多可怜,晴天没有滚(热)饭吃,阴天没有干衣穿……”老队长的儿子一下子涌出了泪花,但很快又快快乐乐地找伙伴玩去了。

石磙碾稻时,需要很多人跟着翻场,多是妇女。老二黑子与妇女在一起注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乐翻天的组合,老二黑子五十出头,眼睛不好,但嘴巴却厉害,荤段子层出不穷,他问妇女甲,你家丈夫个子大,家伙也大吧?你怎么受得了?笑妇女已,奶子象冬瓜,丈夫天天晚上啃,怎么不见小呢?……老二黑子每次骚扰,都会引来这些妇女的浪笑,但他闹得急了,这些妇女便一涌而上,将他撂倒,松开他的松紧大短裤,抓几把稻芒子稻壳塞进他的裤裆,他被扎痛得杀猪也似的叫唤起来。这些妇女则一起跳将开来,乐得互相捶打。一贯严肃的老队长闻声走了过来,大家赶紧屏声敛息,装作没事一样,依然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只是苦了老二黑子。等老队长一离开,这里又重新恢复了嬉笑打闹……

稻场最期盼最揪心的时光是分配口粮。早稻因为不用打农药,品质好,因而大多被要求交了公粮,打了几茬农药的晚稻便成了一年的口粮。分口粮的原则是人头与工分对半,金灿灿的稻谷堆成小山一样,各户按最原始的抓阉子方法确定分配顺序,从上风头的稻谷开始,而借风扬稻时,最饱满的稻谷都集中在上风头,越到下风头,也就是越到后面,稻谷的饱满程度越差。因此抓阉子时大家又期盼又紧张,阉子的号码抓到后面的人,都不怎么高兴。但也有那么几户将盛稻的箩筐送上来,却被负责分配秩序的老队长和我的父亲——掌管过秤的生产队保管踢开了,斥责他们到一边去,原来这些人都是四属户,也是超支户。所谓四属户就是干部、职工、教师和军人家属,他们家的主要劳力都不在生产队做工,能做工的只是七八分工的妇女,其他都是小孩老人,全家一年下来,总是要超支的,因而分得的口粮很少。这些四属户分口粮时唉声叹气,只得悻悻地将箩筐挑回去。但是,到了晚上,老队长带着生产队会计和几个生产队里的头面人物来到我家开会,想不到一向严肃不循私情的老队长这样说开了:“这些四属户和我们都在一个生产队,虽然超支,但我们吃干的,也要让他们有口稀的,荒年打碎碗,熟年还要见人啊,不可做得太绝了。何况他们在外回来,见着我们又是递烟,又是问好的,不能抹眼无情。”老队长又说,“还不起,差得起。他们的儿女长大了就好了!”一番商量之后,决定对这些四属户的工分口粮按生产队的平均数分给他们,为防止本生产队和别的生产队的其他社员看到,连夜分头叫这些四属户到稻场将口粮弄回去!

实行一家一户的生产责任制以后,特别是有了收割机,收割和脱粒同时在田里进行,稻场已经不见踪影了,种田人种田时的衣着也早已没有了补丁,而与平时差不多的光鲜了。但稻场所展现的劳累与艰辛却让我不敢忘记,所承载的欢乐与期望却让我经常怀念,所折射的人与人之间的宽容与关怀却让我永远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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