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场

时间:2016-11-21 14:58:55 原创文学 我要投稿

麦场

干燥的热风吹过麦梢,无垠的麦田把千里沃野涂成一片金黄。翻滚的麦浪像足月孕妇炫耀圆滚的肚皮,腹中生命孕育了一季透着成熟的果断,期冀被收割的阵痛。炙热的阳光毫不吝惜体能,吐着火舌烧灼竭尽干涸的大地,升腾起的热浪把空气变的虚幻飘渺,夹杂着尘土的麦香在袅袅空气中飘散开来。

发情的雀儿在晴空中打情骂俏,上下翻飞,追逐嬉闹。而孟浪的雀儿提前收获了爱情,打着满足的饱嗝在滚烫的田埂和盐碱地里孵化爱情的结晶。

自诩为先知的布谷鸟不舍昼夜、不厌其烦用意韵悠长的“布谷”声骚扰了农夫的春梦,朦胧中的农夫嘟哝着成熟和收获的季节到了。农夫霍霍磨镰声惊醒了麦田中打盹的鹌鹑,惊慌失措地在田垄株棵间找寻羽翼未丰、跌跌撞撞的幼雏,撞倒了多株高昂头颅即将生产骄傲的麦穗,麦浪起伏的肚皮被划开了一道悉悉索索的悸动波痕。

满目苍莽的盐碱地把毛绒绒的白色涂满底色油亮的脸膛,丛丛碱蓬草染上他透着贫瘠的白色脸颊,点缀了他苍白无力的苍凉。从麦田中倏地逃窜出来的蜥蜴箭一般躲进碱蓬丛中,支起身子瞪起警惕的小眼睛逡巡这个充斥杀戮危险的世界。

随沼泽中阡陌交叉的水流聚到三角湾中战栗的蝌蚪听到了垂死的哀歌,太阳的炙烤而久而未降甘霖使之浑身燥热,呼吸窘迫。三角湾旁边的一方生涩的白土地被耕耘起来,没有一丝生机的白土地袒露翻滚着的身子接受太阳爱抚。在灼热不再猛烈的夕照中,披着浑身金色的毛驴拉着碌碡在白土地上撒着欢,碌碡尾巴后拖着的鲜树枝腾起的尘土遮住了牵缰绳的农夫。一番折腾后卸驴停车,尘埃落定。慵懒了整个冬春的农夫拖着杂沓的脚步,肩挑吱吱扭扭的水桶,从三角湾中飘忽飘忽担来一捅捅带着泥浆的水,均匀泼洒在屯起的麦场上,被舀到桶中的.蝌蚪被泼到泛着尘土的泥堆上翻着白眼,垂死中拼命摇摆着尾巴。农人怀抱去年预留的麦穰均匀抖洒在潮湿的麦场上,将极不情愿正在啃青的毛驴套上碌碡对场地屯压,这就是屯场了,经过屯压的麦场变的光滑瓷实起来。

三角湾中鱼儿隐藏在浑浊不清的浅浅水洼中,企图迷惑不远处站成一尊塑像的白鹭,黑鱼和泥鳅在淤泥中藏好了身子,鳝鱼钻进了细深的洞穴妄图躲避灭顶之灾。这一切都没有躲过比鱼鹰都贼的饕餮好事之徒,冒着“打鱼摸虾耽误庄稼”之大不讳,挽了裤腿满脸黑泥在淤泥中捧起泥水中挣扎扑棱的鱼虾,水桶中哀号的生灵最终成为农人晚餐中伴着浓烈白干的鲜美牙祭。

暾过的麦场经过一晚清露的滋润,在朝霞中舒展着光滑结实的身子。趿拉着鞋子的农夫将晚间被蝼蛄拱起的一窝窝土堆踩实,狠狠在光滑的场院躲了几脚,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挺好!一对搂抱交配的飞蝗落在光滑的场院,差点滑倒在瓷实的地面。

麦场缄默着积蓄力量,等待一场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刀光剑影、峥嵘捭阖的决战。

当闪着寒光的镰刀割下了芒种后的第一搂麦,镰刀和麦秸交割发出脆响像集合的号角,原野上热闹欢腾起来,麦穗开始欢唱,一抹激动的红晕跳上农夫黑红的脸颊,于是,脚步杂沓起来,村子沸腾起来,原野喧嚣起来。

一场盛大图腾在乡村铺展开来……蛰伏中涌动的农夫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充斥着酸臭味迎风飘散、马嘶驴鸣辎重轧轧围绕着村子、腰上绑着草绳脚步沓沓的男丁和携壶箪食妇孺溢盈于路,奔赴一年一度带有强烈仪式感的麦收季。

白居易《观刈麦》应该是对繁忙景象的即兴注脚: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默默等待一场波浪壮阔演出的麦场,在开场锣捶敲下发出清脆一声便精神抖擞,披挂整齐,粉墨登场,一场麦收大戏就疾速拉开了大幕。

踩着嘚嘚节奏的驴儿披星戴月,沐着朝露将第一车麦拉到麦场。农夫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兴奋。麦场悸动起来,热切敞开胸怀迎接混着朝露、裹挟着粉红打碗花和绿莹莹芦草、散发着麦香沉甸甸的麦个子。麦堆上逃出几只蟋蟀,蹦到光滑的麦场瞪着疑惑的复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舞台。

一脸花白胡渣的爷爷弓着累弯的腰提着一罐子绿豆汤,用长鞭赶着慢腾腾的老黄牛来到麦场。腆着小脚的奶奶怀里抱着睡眼惺忪哼哼唧唧的小孙孙,也蹒跚到麦场。小孙子被放在场边的蒲席上,手里赛上一角黄豆饼,注视着爷爷奶奶的目光就被一双翩翩白蝴蝶吸引过去。爷爷奶奶开始“放场”,被露水打湿的麦捆有些沉重,抖擞摊散开来有些困难。日头热烈起来,已上场的麦子和毒辣的阳光激情亲吻,空气中散发出麦子糅合了阳光后的气息,在爷爷奶奶木叉一遍遍摊撒中浑身轻松,发出快乐的沙沙声。爷爷抓起一把麦穗,用粗糙的手掌搓动后放在满是胡茬的嘴里咬出了“咯崩”的脆响,麦穗感觉到了新生命降生的快感。爷爷给黄牛蒙上双眼,套上滚圆的碌碡,提溜着牲口接粪盆,牵起长长的缰绳,挥动响亮的长鞭,随着碌碡廓子和碌碡吱吱扭扭的摩擦声,麦穗在生命降生的神圣感中战栗了。麦场接受着沉重碌碡在身上一遍遍碾压,和碌碡紧密接触的快感一阵阵掠过,胸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呻吟。

紧邻的几个麦场上牲口也欢腾起来,邻家被捂着眼的叫驴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异性的气味,亢奋地“哼哈”叫着把碌碡拉的满场子转,主人的辫梢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灰痕。看着手忙脚乱、满场乱追的主人,满场的人群哄笑起来。

中午的太阳持续地向大地喷着火舌,农夫结了白碱的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晒干又濡湿,仍然感激太阳的热烈。不错过阳光的每一丝热烈,一刻也不停歇地吆喝着浑身湿透的牲畜,转着永远转不出的圆圈。场边被太阳炙烤反复翻腾麦场的人们也已经精疲力竭,挨挤在地排车下用大包袱和树枝搭起的凉棚里,挥动斗笠扇出缕缕仍是热嘟嘟的风。凉棚深处年轻的母亲掀起衣服露出涨鼓的奶子给儿子喂奶,前襟上奶渍被麦场上的尘土沾染糅合出了一朵打碗碗花。

经过几番的碾压,麦场变的刚强僵硬,浑身硬邦邦起来,在麦穰中漏下的麦粒如此紧密被揽在怀抱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快乐。太阳向西掉落,累的浑身打着哆嗦的牲口被放逐到草地,场边等着收获的人们开始悸动起来,拖着劳作了一天疲乏的身子手执木叉开始起料,麦粒眨着媚眼调皮地在麦穰间舞蹈起来。

丰收在望的人们带着喜悦的心情调侃家长里短、说事拉理、稼樯耕播。麦场最体现农家之间淳朴和友善,起料时不分彼此,不管是谁的场起料,拿起木叉就跟邻家帮忙,繁重枯燥的劳动于是变的轻松愉快,乡情浓郁。犹如风扫残云一般,一堆小山般和着秕糠的麦堆就在说笑中矗立起来。蹲坐在麦堆旁的叉杆上抽袋烟小憩一下,对面麦场上突然骚动起来,老水林突然放开牵着转圈的牲口,抄起一把木叉朝大儿子挥去。老水林找了个哑巴媳妇,挨肩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因家境贫寒挤在一起住,也都没有娶上媳妇,儿子们满腹牢骚感觉日子的甜蜜,生活的艰辛、枯燥和劳作的疲乏酿成了一场家庭混战。因为他家常常吵架,人们也就见怪不怪,反而高声调侃他们父子。胆小的奶奶高喊大儿子赶紧跑,大儿子躲过落下的木叉,迅疾逃进疯长分叉期绿油油的棉花地,踩断了几径棉花。水林停止了追赶骂骂咧咧牵起牲口继续转圈打场。在邻居的逗笑中,大儿子悄悄回到麦场拿起木叉翻起麦。

爷爷是扬场的一把好手,在哄笑中磕调烟灰,把烟锅往大裤腰上一别,抓起一把麦子向空中一扬,判断了麦糠飘荡的方向后,拿起簸萁占到打起的麦堆旁,直了直身板,像一位叱咤疆场、纵横捭阖的大将军:“上料!”,年轻后生用木锨将麦垛上沉甸甸的夹杂麦糠的麦子倾在簸萁中,爷爷使出浑身力气像远处甩出,麦粒跳跃着在场上翻滚,麦糠怏怏从空中飘落。妇女用扫帚把土黄色麦粒扫成长龙形状,麦粒、木锨和簸萁摩擦吟唱着有节奏的“刷刷哗哗”声。一座小山被爷爷甩出去后,面前出现了弯曲麦龙的形状,龙头在远处,龙尾在脚下,龙神蜿蜒遒劲而富有张力,奶奶像虔诚的教徒在麦龙两边修葺,龙身变的闪亮光滑。小孙孙在飘洒麦雨在光滑的龙身踩出了一个脚印,引来爷爷高声呵斥和怒骂,此时的龙头带有了神秘宗教的色彩,是不容践踏的。爷爷在飘洒的麦糠和尘土中站成了一尊雕塑的形象,脸上只有眨动的眼睛还能看出是人的模样。

落山的夕阳似乎也不舍这丰收的一幕,橘红的云彩仍然染红了西天。盛满了麦子的袋子弯弯曲曲一溜排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袋中兴奋了一天的麦粒变的悄无声息,睡梦中梦到了生命丰盈和甜蜜。

此时年轻后生才敢清点麦子的袋数,在装麦之前的麦堆前粗略的估计遭到了爷爷的喝斥。从祖辈传下来的习俗,在麦子打成堆后应该有虔诚的拜祭礼仪,感谢上天的赐予。现在在麦堆前虽然省略了这些繁琐的仪式,但也不能在麦场上说出大不敬的话。

麦子伴随着农夫经历着生命的一个个轮回。但今天与农夫有了许多的隔阂: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农夫粗糙大手的亲切抚摩,听不到农夫拉着风箱般沉重的呼吸,看不到了农夫泪水盈满眼眶期冀的目光。和一个个冷冰庞大的钢铁机器接触,麦子的生命也失却了颜色,光溜溜身子被晒软的柏油路拘谨,再没有力气唱出欢乐动听的歌,就连散发出的太阳的味道好像越来越难有人嗅到!

麦场却连生死轮回都没法经历,躲在死般沉寂原野中,默默流泪怀念着曾经的荡气回肠,叱咤风云,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悲喜交欢。再感受不到疾风骤雨掠过时和农夫同样焦灼、愁闷和快感。我听到了麦场被冷落后压抑无助的悲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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