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的精神之旅
清晨,书桌上必泡一杯浓酽的茶,茶叶不论等级,一定要酽,酽的苦涩。人生俨然已进入周作人所谓“陷入成人的悲哀”,非苦而不能知茶味了。
想少年时,家中无茶,母亲炒煳粮食和煎饼花泡水喝。煳翘烟味,略苦涩,自己不喜欢喝,倒觉白开水清甜适口。而今,这酽茶之苦远胜于煳粮之茶,反而瘾上苦茶苦香了。这苦茶真的就香吗?也不甚觉得,每每如此,倒更近于一种心态的旧习了。似乎这苦会顶出一种冲决之力,推涌去满面尘浊之气,激活味蕾的同时复苏感官的敏锐,虽无意气风发之余波,心灵也不至过于枯寂的。
晚秋,一只白蝴蝶飘进院落,飞过我的窗口,翩然于青瓦,高过树梢,向着阳光的深处陷入,小小浮云般恍惚的无影无踪。
路途歧远,这只去年的蝴蝶穿越而来,荒凉地在梦里梦外徘徊。在我眼中,它早已逾越了尘世花丛的藩篱,自身就是一朵灌注了花之精魂的,一边飞一边绽放的花朵。
蝴蝶去了哪儿?日暮穷途之深秋,万物百汇尽遭贬逐,又在想一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问到蝴蝶将我流放于无地,一派黯然神伤。
从少年时就喜欢蝴蝶,那时何曾关心它的去处,既然它随着春花来去。而今,在平凡的人世,常置于实用价值的一无是处之地,去追怀蝴蝶的超凡之美,情味之复杂,似乎与以苦茶为乐事同调了。
蝴蝶一直在我的心空闪闪发光,充盈着灵动的概念,与人的灵魂世界如此契合。
做了一个梦,梦是个奇妙的导演,用人的潜意识编排梦境,自己是唯一的看客,又是梦里的角色。
如果梦是一种深层智慧的启发,这个梦一定是蝴蝶抵达过的驿站。这是个灵异的地方,用一种象形的方式念记着天空下消失的.每一件事物。
梦见了白日想起的一位友人,清醒地意识到他应该早已离开了人世。梦中他还活着,已不是二十年前见到的样子,但的确以他的身份出场。还是残疾之躯体,腿瘸,类似小儿麻痹症者,比之从前通身之残,这已是难以置信的奇迹了。我忘了,梦都可以沟通生死,残疾的恢复又算得了什么。
他平静地走过来打破我的疑虑:你以为我不在了,可现在就是我期待活出的样子,很接近正常人了吧。我不置可否地点着头。院子里一位扎着马尾的女人,默默地做着家务。我想,她就是曾在他手心里写下“爱”字的女孩吧。一个瘦瘦的小男孩陌生地看了我两眼,自顾玩去了。他的儿子倒有几分神似当年的他。
相逢竟无一语旧事可提,这些年彼此怎么走过的,也无须问了。他的妻子蒸了一筐雪白的馒头端过来,我们各自拿着馒头在吃,真香!仿佛跟吃到小时候的馒头一样的味道。
在旁边一个深坑里,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正坐在底下。这应该是他常提起的奶奶。忍不住大声喊着:奶奶,快上来,这馒头很香哩。边说边掰下一大块递向她,想让她也尝一口人世的干粮。
我问他现在忙什么,他说还在写,想写小说。我说,好呀,诗人改小说家了。
一会儿,我揣着几个馒头,在他们一家平和的目送里离去。
醒来,翻来覆去猜思着这个梦。假如,朋友活着,梦里的生活,将是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这种平俗的人生,我感到有些厌倦了,他从一个冥冥的异质空间接待我,只是告诉我,别拿馍馍不当干粮,尝着人世馒头的香,是他的梦,也是他的忠告。他比我更懂漫漫时光的价值,更能洞悉人类宇宙空间的秘密。
这位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朋友,真实姓名已不记得了,笔名叫若飞。二十年前的旧事,回忆起来又像去穿越一个真实的梦境。那时,交友是乘着收音机的电波的,一封封的书信锤炼出文艺的青年。若飞在小学时就患上了肌肉萎缩症,浑身无力。所以写的每一首诗里都有想飞的梦,虽然还不懂他离梦有多远,想飞是年轻人心的共鸣,还是深深地记住了那无力的腕底下飘飘逸出的笔名。
我穿着一件草绿色夹克衫,一双黑皮鞋,背着母亲做的枕头样的花布兜,心血来潮地去拜访若飞。那是一条运煤的路,凹坑下洼,如在蹦床上颠簸。
那个地方现在还在么?宽宽的河面静静的大水,遮着面纱的小山一路打着照面,天地是开敞阔远的天地,人的痕迹就像隐于荒野的动物家园一样。所以,我好像从一处田野上直接就走进了那处石头垒就的院落了。
晕黄的阳光挂着梦境里的颜色,三间屋舍,进去却是一大间的感觉。屋里除了八仙桌,吃饭的案板,别无陈设,家徒四壁。两张床,靠北墙的睡若飞和奶奶,东山的那张是父母的。二十多岁的若飞看上去像个两三岁的孩子,萎缩的概念像把人还原成婴孩。小孩还有身材的匀称,皮肤的润泽,饱满,若飞最醒目的是头颅,其它皆缩在衣服里似有若无。痛苦的根底在这儿明摆着,他的诗歌每一首都不是强说愁的。
若飞说:父母下地干活,都是七十多岁的奶奶抱我,从北床移到有桌子的东床,吃饭,看书,写信,听收音机。一直没见到那位躲出去的老人。
他的父母张罗了四个小菜,若飞定要我陪他喝啤酒,除了他的病,他很健谈。一杯酒,几口菜间,我本是个好脸红的女孩,性别的壁垒已荡然无存。
村里他有许多朋友,男男女女一帮人,常常围在他身边唱歌,说些村里的趣事,朗诵他写的诗歌。他拿出一张女孩的照片,一个清秀单纯的女孩,这是他默默单恋着的。他说:有一天,女孩拉过他的手,在掌心里写下一个“爱”字。那个字烙在了掌心,他幸福的欲哭欲飞。
那天,他家里很安静,他的朋友一个也没到场,几乎多半天,他说,我听,说的日光悄悄地从窗户里抽身而退。我想着那个敢于写爱的女孩,她像阳光一样的明亮温暖勇敢,虽未谋面,却深记下她的超凡之举。真替若飞安慰,爱的理想大于一切,因为我们都年轻。
带着视觉和心灵的震撼,后来写了一篇散文《大地赤子》,因为若飞是疼着来爱剩下的人世的。我想把他的故事讲给所有的人,亲情,友情,爱情,是他手心里握不住的流沙——沧海桑田的沙,静静地洒在朋友用自行车驮着他去看山的路上,洒在家乡小河的粼粼波光里;天涯海角,知交半零落,朴素的小树林飘着白蝴蝶一样的忧伤。
我深信他讲述的成人的童话,一信二十年。
可是,现在有一点疑心了。浪漫的诗人,残酷的现实,这个世界白朗宁夫人会有许多,白朗宁先生却只有一位。我想,那个写爱的女孩会不会是他在极度的渴望中编出的童话呢?蒲松龄可以编出那么多的花妖狐精,他为什么不能编一位掌心挚爱。因为有许多文艺女孩看过他之后,都一去不回头。他便用这个掌心里的“爱”字搪塞那些慕名而来的拜访者,圆满着自己比烟花更寂寞的人生,既给了自己爱情的尊严,也给别人全是而退的安慰之诗。
——蝴蝶注定是用来折磨毛毛虫的吧!
以梦再见,此地乌有虚空,我走出自我,投掷于脚下,望着碾碎的我自己,瞧见自我显现。
那一只白蝴蝶,穿越了现实不上不下的楼梯,生死的界限,归去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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