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青河的水碓声》

时间:2016-11-16 11:28:16 原创文学 我要投稿

《穿青河的水碓声》

《穿青河的水碓声》

香纸沟很静很静,静得只剩下鸡鸣、狗吠、水碓声。那水碓声“吱呀咚,吱呀咚----”悠缓而有节奏,隔着一架山就能听见荡荡回声。这是岁月的钟摆,这是山乡的脉动。春夏秋冬,白天黒夜,永不停歇。一位迷路旳夜行人就是顺着水碓声得到一碗热茶一间床铺的。我也是顺着水碓声才找到香纸沟的。

香纸沟人的祖先把笔架山流下来的一条山溪称之为河,还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穿青河。穿青河身穿翠竹青衫,河中流淌的水波,竹林中的氤氲水气,水中长绿毛的鹅卵石,老水车上挂着的青苔,都是青一色翠绿,而且是会动的翠绿,有声的翠绿。

五红绿月,城里人受不了水泥森林的酷热,三三两两往山沟里窜,往有天然冷气的香纸沟窜,见到巨大圆石缝隙中流着冰冷溪水的香纸沟腿就发软了,甚至赖着不走了。饿了怎么办?朝着有水碓声的破瓦房走去,油煎紫苕粑粑,青辣椒炒的熏豆腐,折耳根炒的老腊肉,白芸豆燉的腊猪脚,把城里人撑得弯不下腰。水碓房有啤酒有麻将,醉了还可以在河沟边长靠椅上躺一躺,露着大肚皮眯着眼睛听那水碓声“吱呀咚,吱呀咚----”。

天才晓得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是如何寻觅到地球上这枚小小翡翠的。牛高马大的老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挎着大镜头长枪短砲,哪一间瓦房破得最厉害,哪一架水车老得缺牙断齿,哪一根碓桿朽得弯腰驼背,他们就往那儿钻。蹲在地上,斜趴在破石坎上,甚至站立水中,把老水车、破瓦房、穿孔旧石碓、烘纸房、纸浆池一样不拉全部拍摄,甚至于水碾房的黑花狗都成了明星。老外们那眼神,那脸色,写着“心满意足”四个大字,似乎发现了另一个爪哇岛。

香紙沟人砍下苦竹,扛到河边剁成短截,放在水碓中舂成糊状,然后用石灰水浸泡去青,取其绒绒纤维造纸。发黄的土纸大多用来加工打上铜钱纹的.冥币,民间称之为“纸钱”,老太太们说:“烂报纸烂破布造的纸钱是假钱,在阴间里是用不出去的。”谁会眛着良心给老祖宗假币?于是乎,一年一度的中元“鬼节”是香纸沟的卖纸旺季,经营迷信品的山外客商络绎不绝,把积压一冬的存货一扫而空。纸厂人衣兜里有了钱,家家户户买肉打酒,稿劳自已-年辛苦,让嘴巴打打牙祭,让老婆扯几尺花布做过冬衣裳。

水碓依靠落差大的溪流冲动水车作为动力代替人工,于是,寂静的沟箐便有了响声,“吱呀咚,吱呀咚---”一响就是百年。

水碓根据水车大小,有单碓、双碓、四联碓、八联碓之分。在产有金矿、钨矿、锡矿的山乡,水车之大,水碓之多,令人咋舌。那声音响起来混杂无章,毫无情趣可言。矿生利害,祸福相依。山如癞头,河似黄汤;林木尽毁,毒水长流。香纸沟无矿有福,留得青山在,万世水长流。

儿时曾在启蒙老师吴永彬先生家看到过一本发黄的线装书《天工开物》,由于天性喜欢绘画,对书中木刻插图爱不释手,尤其是一幅水车驱动石碓图片至今历历在目。故乡县城城郊南王庙有一座水碾房,“吱吱呀呀”转动的水车帶动碾房中的石轮在圆形碾槽中碾压稻谷,稻谷碾去谷壳现出微黄糙米,顽皮好动的少年竞然一言不发看得目不转睛。及至成年,才在贵州瓮安县高枧乡、仁怀县盐津河见到水车驱动的水碓,而用人力踩动的旱碓则在娘胎里就领略过。

我不知道《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举人是否到过穿青河的香纸沟,这位明末清初的科学家五次进京赶考,五次名落深山。江南水乡奉新距京都千里之遥,五次往返京城行程万里,沿途所见所闻胜读十年书。《天工开物》在田间水车旁、在养茧房窗户外、在瓷窰熊熊炉火边;在水碓漾纸间、在旅店油灯下,遂章遂句成文,一本震惊世界的科技巨著诞生了。

在“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静寥之地,临水置酒一壶,矮桌摆一碟油煎鳝鱼,酒酣耳热,不禁思绪万千。

叹中国文人十年寒窗(而今是一十六年),终极目标不外乎官高权重,不外乎黄金屋颜如玉,谁会毕其一生精力去考查养茧种田这等苦力下作?谁会跋涉千里去研究采矿造纸?举人宋应星当初如果如愿金榜题名,世界就不会有《天工开物》宏篇巨制、中国人就无人知晓宋氏何许人也。想想官员们告老退职之时,所得到的不外乎是一笔优厚的养老金和永远用不尽的医保卡,除此之外,穷得只剩下葬礼上尽善尽美悼词,至多也就是一对古人豪华坟茔前的文狮武斗柱石。而宋氏举人则给后人留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

青山秀水出美人。穿青河上水沟尚家养了三个如花似玉闺女,民办小学宋老师为三姊妹取了文绉绉名字:尚守义,尚守礼,尚守廉。深山有美人,闹市有远亲。大女二女远嫁省城,唯有三女舍不得离开老父亲,尚家水碓房门槛被提亲媒人踏破,小三妹就是不点头:“我的嫁妆就是我老爹,我嫁到哪带到哪。”没有人敢接收这份嫁妆,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时来运转,一位省城摄影师吃了小三妹蒸的洋竽腊肉青豆焖饭,临走前搁下金玉良言:“不出三年这地方要‘发’,砸锅卖铁也要把隔壁两邻烂石碓破水车买下来。”

一点就醒的三妹跑了一趟省城,两位姐夫凑了几坨“老人头”,说好“赚了钱再还,裁了就算。”

香纸沟,水推石碓响,风起万竹声。早春,青草随水绿,云气忽幽谷。炎夏,苔滑童戏水,竹摇送清风。深秋,蝉声带晩凉,红叶随波来。冬至,万竹皆低头,千山尽飞雪。

香纸沟,沟谷晨烟绿,穿林日影长。河中的鲢巴郎伸手可捉。林中嫩笋四时可采。山不陡,路不险,妇孺可到。水不深,流不急,儿童放心戏水。那位走南闯北摄影师惠眼识宝地,小三妹一顿可口农家饭换来万千钱财。香纸沟火了,穿青河发了;老水车修旧如旧,破瓦房尽量保持原样。山沟未建一间洋房,反而在进山沟口新建吊脚楼,饭店旅馆一应俱全。香纸沟一水带富一路,冥币纸钱变成真金白银,“吱呀咚,吱呀咚----”水碓声召来旅游人流。

人生就象节节草,不知哪节好。谁会想到小三妹会得到如此丰厚嫁妆?谁又知晓小三妹嫁给何人?唯有穿青河的水碓声可能回答:“吱呀咚,吱呀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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