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死
爷爷,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从未见过他,他也没有留下照片或画像。但我身上留存着他的基因,而这基因又时不时地提醒着我,他曾在这世间活过。我从长辈那里听到过爷爷的故事,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大概莫过于爷爷的死。
爷爷出生于农村,但家境殷实,闻名于方圆几十里。他还有一个哥哥。兄弟俩性格迥异,他哥哥胆大如斗,遇虎则搏,临死不惧;而爷爷却胆小如豆,见鼠则避,临危手软。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原本让人艳羡的出身日后竟成了爷爷一块永远无法治愈的心病,如同行走在危墙下,薄冰上,日夜惴惴不安。最终爷爷和他哥哥一样,皆未得善终,他哥哥被抓去坐牢而死,而爷爷却主动选择悬梁自尽。唯一不同的是,爷爷留下了全尸,而他哥哥的骸骨至今还未找回。
无奈,是爷爷人生的常态。在人生的几个关键路口,他常常别无选择,只能走那条路而不能走这条路。为了改善生活,爷爷曾精心准备,竭力付出,期待圆满,但最终却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无奈地选择自杀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让他既留念又憎恨的人世。这在当时的村庄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尽管死亡,对于那时的村民来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一般不足为奇。但是,对于一个三十余岁向来怕死的人竟突然选择自杀,一些不明真相的村民不禁深感震惊,疑窦丛生。于是,他们开始议论纷纷,信口扯淡,不断揣测爷爷的死因,但终究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更不会明白爷爷竟有勇气选择自杀。
爷爷很爱面子,他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但后来“海水桑田几变迁”,他便遭受村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批斗,这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那时,爷爷家要隔三差五地接受一些体面人马的拷问和搜查,这让他的脸面荡然无存。他们总觉得爷爷私下还藏有什么金银财宝,没有全部上交。据说,在一次公开批斗大会召开前,奶奶在家一再叮嘱爷爷,让他一定要鼓起勇气在现场大胆申明自己全家一直参与田地耕作,也属于劳动人民,只有如此才能避祸。然而,当爷爷一跨入批斗场,就被那里紧张而对立的气氛吓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早已把奶奶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默然无声地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呆,仿佛眼前的这一切跟他毫无相干。就这样,爷爷如同缺席般被审判定性。自那以后,爷爷更加惶惶不可终日,时而沉默不言,时而自言自语,性情已悄悄发生变化,让人捉摸不定。
令人悲叹的是,村里针对爷爷的各种批斗从未消失,就如同无休无止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淹没了爷爷所立足的大地,他也因此身不由己地掉入那暗无天日的深潭里。爷爷虽不谙水性,但求生的欲望,终究让他每次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逃离出来。然而,村里的一次秘密会议却轻而易举地击跨了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灵,彻彻底底地毁灭了他的求生欲望。有时,蚊子比狼更令人可怕可恶,它常常神出鬼没,选择什么时候咬人,携带什么病毒咬人,均让人防不胜防。在那次秘密会议上,一些蚊子式的人物纷纷粉饰登场。
那次会议来得很突然,当时在村里某某家秘密举行,会议主题是讨论确定枪毙候选对象。会议期间,因一个人的极力坚持和怂恿,爷爷最终莫名其妙地被确定为“候选对象”。此人原是靠替人养牛为生的青年,因家境贫寒,他迟迟未能找到结婚对象。他还曾经因与一个已婚女人私奔,差点导致人家离婚,而成为乡里已婚男人的多年防范对象。但时来运转,他竟摇身一变,成为村里手握生杀大权的体面人物,自然也就很快结束单身汉的生活。但不知何故,那次秘密会议的内容却被泄露出去,很快传达到那些“候选对象”的耳朵里。
爷爷在吃晚饭时,得知那个突如其来的秘密。当时,他毫无心理准备,猝不及防,脸色立马变得铁青,呆如木鸡,捧好的饭碗也瞬间从他那颤抖的`左手间滑落下来,咣当一声,碎成一片,并开始语无伦次地对家人悲叹道:“我的末日到了,我的末日到了。”站在一旁的奶奶,虽怀孕在身,却镇定自若,不断重复安慰爷爷道:“天在人就在。你没有罪,不会有事。”但爷爷对奶奶的安慰似乎无动于衷,一语不发地落坐在一张靠背刻着人物像、四周雕着花纹的木椅上,仔细端详起他眼前的三个儿子,不禁潸然泪下。第二天早晨,奶奶发现爷爷早已起床,他还做好全家人的早饭。这不禁让奶奶且喜且惊。然而,奶奶却迟迟未见爷爷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漫过奶奶的胸口,让她更加坐立不安。于是,奶奶夺门而出,到处打听爷爷的去处,结果杳无音信。直到傍晚时分,奶奶到阁楼上的粮仓取粮,突然发现爷爷已在粮仓前悬梁自尽,不禁失声哀哭惨叫,昏倒在地。原来爷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人世,他没有给家人留下任何遗言。或许,在爷爷看来,他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苟活在这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村庄,他觉得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上,与其死在他乡不如死在自家,与其不能体面地活着不如有尊严地死去。后来,其他几个原先被村里同列入“候选对象”的人或许因爷爷的自杀而受益,最终均没有被送去枪毙。
爷爷死后,奶奶哀伤过度,不久也不幸意外去世了,留下了四个孤苦无依的儿子,全家也因此真正陷入赤贫的境地。我前年清明节去爷爷墓地祭拜时,无意间看到他的墓碑,方才知道他的真名应写作“明白”的“明”,但至今也没有搞清楚爷爷究竟是不是个明白人。每想起爷爷,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的死。
作者简介:施仲贞,浙江瑞安人,南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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