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有没有寒气凛冽
冬天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满院子的植物,一棵棵都凋谢了,只有不舍得离去的枯叶,三五片挂在树梢,在风中瑟瑟发抖。墙根下的月季花,大概还留恋着秋天,顽强地伸直腰身,顶着最后的花朵,骄傲地向人们炫耀着她的娇艳。可是,她的叶子,却已经发红蔫了下来。我知道,再来一场寒霜,这朵冬日里最后的月季花,也该抱香枝头了。
许多植物和人正好相反。冬天来了,我裹上了棉衣,它们却脱掉了浓密的叶冠,赤裸裸地迎风斗霜,竭力凸显瘦骨嶙峋的高洁。松柏和竹子不是这样的,天气越是寒冷,越显出郁郁葱葱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但凡是落叶植物,在冬天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傲气,而常青藤这样的常绿植物,冬日里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底气?
小时候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假如说家里还有麦子,你为了节省麦子而吃红苕,就会觉得红苕很好吃。为啥哩?这是因为你有底气。反过来也是这样,家里没有粮食了,不得不吃红苕,你就觉得红苕很难吃。”
其实,对于父亲来说,他最大的底气,还是他有四个儿子。这既是他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半生直不起腰来;又是他巨大的财富,使得他再苦再累的日子,也能挺起腰杆朝前奔。家里断了顿,他去借粮食的时候,先是唉声叹气说家里四个半大小子,每张嘴都大如老虎。然后,他又底气十足地说,熬过这几年,娃娃大了就好了。交不起学费,父亲到学校里央求老师宽限几天,必定会说:四个娃娃都上学,不拖欠学费咋能成阿?不过,等我娃娃长大了,学成了,苦日子也就熬出来了。父亲说完这话,心里其实是特别想听到老师说:你的娃娃学习都好,将来必定有出息。要是老师真这样说了,他就会很高兴,一路吹着口哨回家,好像英雄凯旋一般。
因为有底气,所以父亲半生一贫如洗,但从来没有丧失对未来的希冀,把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一年冬天,天气奇寒,我和父亲穿着单薄的棉衣,蹲在黑市的一角,想把生产队分的棉花卖掉换几个钱过年。也真怪了,凡是我在跟前,几乎就没有人上前问棉花。我要是被冻得四处走走跺脚,就有人上前打听价钱。一来二去,父亲明白了啥奥妙一样对我说:你到远远的地方去,你在跟前棉花卖不掉。我不服气地反问:难道我脸上写着倒霉?父亲叹着气说:你被冻得流鼻涕,谁还忍心买你的棉花呀?我走开一会儿,父亲果然卖掉了棉花。
得了钱,父亲破例把我领到茶馆,要了一壶五分钱的热茶,又让我靠在茶炉子旁边边喝边取暖。父亲喝着茶,乐呵呵地说:等你长大了,也能在冬天给我喝一壶热茶,我就心满意足了。记得当时我暖和过来了,气壮如牛地说:到时候,我给你买胡辣汤喝。父亲高兴得满脸通红,喝醉了酒一样。
再来说说这冬天的植物,因为有春天在前头,所以敢傲霜斗雪,这就叫做有底气。他们就像父亲一样,为了心里的希望,挺着一身傲骨生生地熬着。问题是,我的父亲,在当时那样丝毫看不见光明的岁月里,如何坚信将来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冬天来了,我相信天堂里没有寒气凛冽。因为父亲生前,已经享受了美好生活,已经在阳光下肆意地生活了二十年。今天的美好,和他当年的苦难有因果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是伟大的。我们这个民族啊,一辈人的幸福生活,一定要用另一辈人的苦难来换取。
这就是定数。就像植物要赢来烂漫的春天,就一定要在寒冬岁月里苦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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