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嘴
张大嘴
张大嘴是一个女人的外号,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在此称她为张大嘴,一是为了叙述方便,二是感到比较亲切,绝没有一点不敬之意。
我刚到煤矿时,经常从一些老工人的嘴里听到张大嘴这个名字。煤矿上男人多女人少,男人聚在一起喜欢谈论女人。我那时候年轻,比较孤陋寡闻,最爱听老工人闲聊。因此,我虽然并不认识张大嘴,却对她有了一定程度了解:张大嘴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原来是煤矿上一个中层领导,平时比较喜欢喝酒,有一次喝完酒之后,回到家里,躺下就睡着了,谁知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想,男人们之所以喜欢谈论张大嘴,与她是一个寡妇是有很大关系的,寡妇总是容易让男人想入非非,寡妇也比较容易产生绯闻。现在想来,那时候男人们谈论张大嘴,反来复去谈论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与她死去的丈夫有关,第二件事与她当井长的情夫有关。
先说第一件事。据说,张大嘴的丈夫活着时,晚上喝完酒回到家里,经常强迫张大嘴脱光了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张大嘴如果不从,他就会拳打脚踢,把张大嘴弄得遍体鳞伤。有时候,邻居们听到房间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里夹杂着张大嘴的哭泣,前去劝阻,但是房门紧闭,谁也没有办法进入。虽然老工人们每当谈论起此事,总是眉飞色舞,我听后,却在心里为张大嘴婚姻的不幸而叹息。
再说第二件事。据说,她的情夫是一个姓刘的井长,这事源于张大嘴的丈夫死后不久,刘井长有一次喝了酒之后说,他最喜欢张大嘴的嘴,以后张大嘴就是他的女人,谁也不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刘井长是有家庭的人,说出这种话显然不负责任,即使这话是在酒后说的也不应该。但是井长毕竟是煤矿上一个不小的领导,酒后吐真言,这就说明他心里是有这种意思的,井长的话谁敢不听,张大嘴只是一个普通女工,又是个寡妇,想来也不会不从。因此,在很多人看来,刘井长肯定是张大嘴的情夫,这一点无疑。而我总觉得,这件事只是人们的臆想,未必是真的。
我到矿上之后,曾经搬过几次宿舍,最后搬到了东宿舍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居住。那时候,矿上每个宿舍区里面都有一个锅炉房,专门负责为工人提供饮用热水。有一天,我提着暖瓶去锅炉房取水,路上,我听到有人在说:张大嘴在锅炉房里发脾气呢。张大嘴,这是一个让我耳熟却一直没有见过的女人,她怎么会在锅炉房里发脾气呢,我怀着一颗好奇心,急匆匆朝那里走去。 ( 文章阅读网: )
一到锅炉房,我就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一手拿笤帚,一手拿铲子,在清理地上一些细碎的玻璃,原来,不知是谁不小心把暖瓶胆打碎了,弄得到处都是玻璃片。这女人看起来有些生气,几个来打水的男人从她身旁走过,都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女人手脚利索,很快就把锅炉房里里外外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让我抬起来的脚几乎不忍心踩下去。我注意到,这是一个衣着素净,肤色微黑,亭亭玉立的女人,面色十分冷峻,长眉杏眼,丰满的身材凹凸有致,最后,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那张紧闭的大嘴上,这张嘴虽然很大,却很好看,嘴唇厚而阔,唇线优美,与电视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著名歌唱家的嘴有一些相似。凭着这张嘴,我断定,她就是我久闻而未曾见过的张大嘴。一时间,我竟有些呆愣:没想到,张大嘴竟然是在锅炉房里工作;更没想到,在这个僻静的角落,竟然有这么一处洁净之地,竟然有这么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女人。不由感慨颇多,往暖瓶里灌水的时候,竟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差点儿被飞溅出来的热水烫着,吓得连忙收了心思,小心翼翼离去。从那之后,再去锅炉房里取水,心里总希望能见到张大嘴。遗憾的是,很多时候,都是只能见到锅炉房里洁净的环境,难以见到张大嘴这个人。
在东宿舍居住的那段时间里,我一个人住着一间房子,每天下班回到宿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一天晚上,我看书至深夜,又困又乏,准备上床睡觉。恰在这时候,却听到窗外有一种异常的声音,侧耳细听,竟是有人在轻轻敲击对面一户人家的院门,并伴随着低声喊叫:老张,开门。这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因为距离我的后窗太近,且又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所以我听得格外清楚。需要说明的是,我这间宿舍的后窗户在我住进来之前,就已经被人用油毡纸封住了,虽然我的房间里亮着灯,窗外的人却不会看到一丝亮光。窗外是一条胡同,胡同那边是一排家属宿舍。稍一停顿,敲门声又响起来,伴着低声的叫喊:老张,开门。我靠近窗口,屏息静听,心里升起一连串疑问:在这夜半时分,此人如此小心地叫门,显然是不想惊动任何人,那么,此人是谁?他在敲谁家的院门?他要干什么?此时,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
我想,在这个时候,大概除了我还没有睡觉,大部分人应该早就进入了梦乡,此人如此小心地叫门,里面的人如果已经睡觉,是很难听到的。我这样想的时候,敲门声稍微大了一点,喊叫声也稍微高了一些,并且,除了刚才那句:老张,开门。又加了一句:我是老刘。一般情况下,叫了半天门,如果对方不开,就应该离开,但是这个老刘非常执着,一直在不停地敲门,叫喊,声音也越来越高,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想,这个老刘一定是喝多了酒,否则,不会半夜三更跑到这里如此执着地叫门。可是无论这个老刘怎么敲门,叫喊,里面就是没有人回应。这时候,我模糊记起张大嘴就住在这一排房子里,脑子一闪,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一连串疑问在一瞬间都有了答案:难道,老张就是张大嘴?难道,老刘就是那个刘井长?如果是,外面正在发生的这件事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似乎又不合理,因为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应,人们都说刘井长是张大嘴的情夫,如果是,张大嘴就不会拒绝刘井长。可是,里面为什么毫无动静。
这个自称老刘的人见里面还是毫无动静,显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不再敲门,开始不停地推门,那扇门被他推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非常刺耳。我想,这个老刘一定喝了不少酒,否则,他就不会这样无所顾忌。我又想,这个时候,里边的人即使睡着了,也应该被惊醒了,还有左邻右舍,也会受到很大干扰,从睡梦中醒来。果然,这种吱呀吱呀的声音响了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啊,这么晚了,有事么?听声音,果然是张大嘴。这个老刘压低着声音还是那一句:开门,老张,我是老刘。里面又传来张大嘴的声音: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回去吧。口气非常决绝,不容辩驳。如果这个老刘真是那个刘井长,我就不得不佩服张大嘴这个女人了。而这个老刘显然不想等到明天,还在一个劲地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突然大的惊人,听动静,那扇院门已经被他推得有些活动,他难道要破门而入?我见过家属宿舍的那些院门,都是用旧木板制作,比较简易,不是很坚固,照这样推下去,院门被推开不是没有可能。吱呀吱呀,刺耳的声音一直在响,吱呀吱呀,院门在顽强抵抗着。虽然那些木板并不坚固,组合在一起却韧性十足。看来,老刘要想推破那扇院门,也并不容易。
我突然想到,这个老刘在这样的夜晚像一个无赖似的一直在张大嘴门前不停地推门,也太放肆了,是不是应该有人去制止一下?我相信,这个时候,左邻右舍一定都被吵醒了,此时,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点动静没有?难道也像我一样在侧耳倾听?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按说,对于这种不轨行为,我应该挺身而出,可是,一想到这个老刘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刘井长,我就变得迟疑不决。那时候我到煤矿已经一年多,耳闻目睹了一些社会现象,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我想起我们机电队的队长,他在我面前绝对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是在井长面前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按照这种关系推理,我一个小小的工人,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一个井长。况且,刘井长这个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非常像是一头野猪,十分凶悍,令人望而生畏,我不由地畏缩了。
推门的声音一直在响,吱呀吱呀,无休无止。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犹豫,彷徨,压抑,愤懑,焦躁不安。不知道这个夜晚,我、张大嘴及周围的邻居们还能否安然入睡;不知道这个令人敬畏的刘井长还要做出哪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吱呀吱呀,声音不堪入耳,吱呀吱呀,我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平地一声响雷,这声音来自窗外。我呆愣片刻,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刘井长把院门连同那一堵院墙一起推到了!巨响之后是瞬间的寂静,寂静之后是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我又意识到,一定是刘井长受到惊吓跑掉了。原来,凶悍的刘井长也有胆怯的时候。于是,一切归于宁静,长久的宁静,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躺下,慢慢睡去。
第二天上班后,我一直处于一种精神不振的状态。几位师傅问我怎么回事,我吱唔着说,夜里没有睡好,只字未提张大嘴家门前发生的.一切。因为,通过这件事,我已经对张大嘴有了新的认识,我不得不对张大嘴刮目相看,我再也不想听他们谈论有关张大嘴的那些污言秽语。在我看来,张大嘴是无辜的,而有些男人却是无耻的。
下午下班之后,我去锅炉房提水,经过宿舍后面那条胡同,看到事务队的几个工人正在张大嘴家里垒院墙,他们一边慢条斯理地干活,一边嘻嘻哈哈开玩笑,一个说:垒得结实一点,防止某人半夜里再来推倒了。一个说:防止谁啊,你说清楚点。防止某人,就是某人,难道我说的不清楚么。某人是谁?某人也可以是你啊。是你。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我听了,赶紧走开了,心里充满不屑。一直走到锅炉房,没有看到张大嘴,却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在忙碌。这时又来了一个提水的高个男人,上前问道:瘦猴,今天怎么换成你了,张大嘴呢?瘦猴说:张大嘴今天请假回老家去了,我替班呢,怎么,一天不见就想她了?高个男人大笑:张大嘴烧的水好喝,你烧得水不好喝。我提了水,匆匆离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天上班下班,日子单调乏味的令人窒息。第二年,我离开了煤矿,去教育学院上学。两年之后,我又回到了煤矿,在矿上一所小学里教书。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着。
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听到几个女教师在悄悄谈论张大嘴,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张大嘴的消息了,我一下子竖起了耳朵。原来,张大嘴最近找了一个对象,快要结婚了。据说,张大嘴这个对象在矿务局机关工会工作,虽然年龄要比张大嘴大十多岁,但是此人不吸烟不喝酒,非常符合张大嘴的择偶标准。张大嘴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就是因为在“不吸烟不喝酒”这一择偶标准上要求严格,一直难以如愿,这一次,她到底是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对象。
又过了几天,我在办公室里,一个女老师从外面走进来,悄声说:张大嘴和她的对象来了,是来学校打电话的。那时候,家庭电话还没有普及,人们有事打电话都是去单位的办公室。我忍不住走到门口往外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大嘴,还是那个样子,衣着素净,亭亭玉立;另一个是位长者,满头银发,面庞清瘦,身材挺直,精神矍铄,一看就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过了一年,我离开了那所小学,调到了一所中学。
此后,我结了婚,有了孩子。那些年里,身边的一切发展变化是那么大,那么快,总感到眼花缭乱,不能适应。每天忙忙碌碌,身心俱疲,总感觉生活中缺失了一些什么。
有一个星期天,我带着小女儿去附近一个公园里玩。女儿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跟。远远地看到一群中老年妇女在一块空地上学跳舞,个个喜笑颜开,十分热闹。女儿一直跑进了跳舞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快乐无比。我站在旁边出神地看着,心里不由生出一些羡慕,觉得现在的中老年人比年轻人活的还要洒脱,也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生活中的缺失。这时候,一位中年妇女小心翼翼把女儿从人群里牵出来,领到我面前,笑着说:看好孩子,留神别让她摔倒了。我连忙表示感谢,同时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妇女竟然是张大嘴。
多年不见,在我眼里,张大嘴臃肿了很多,也和蔼了很多。我张了张嘴,很想跟她打声招呼,但她分明并不认识我,一转身,很快就回到了快乐的人群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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