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高考
成人高考
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埠村煤矿一号井的大部分集体宿舍还是一排排简陋的平房,每一排大约八九个房间,每个房间住着两三个人。
初到煤矿时,我入住的那间宿舍已经住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好像总也刮不干净,人称大胡子;另一个二十多岁,嘴唇上留着一层黑黑的小胡子,人称小胡子。不大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大胡子和小胡子的东西,显得十分拥挤。我那张刚刚搬进去的木床只能安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随身携带的箱子只能放在床下面。面对这样的居住环境,我不得不安慰自己一句:随遇而安。
来煤矿之前,我就萌生了一个愿望:将来一定要参加成人高考,走进大学的校门。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充分利用业余时间努力学习才有可能取得成功。我理想中的宿舍除了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还应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用来学习。我注意到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桌子紧靠后窗摆放着,看起来十分破旧,上面满是大胡子和小胡子的生活日用品,它显然不属于我。我只有继续安慰自己: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桌子也会有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大胡子是个性情温和、寡言少语的人,而小胡子说话却有些大大咧咧,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晚上回到宿舍,面对两个性情迥异的人,总是有些不适应,彼此之间话语也不多。我在自己床头安装了一个电灯,临睡之前习惯躺在床上看一会儿书,但是只要看到大胡子和小胡子要睡觉,我就会及时熄灯。 ( )
二
冬天来临的时候,小胡子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居然把老婆孩子接来了。那天晚上,我和大胡子回到宿舍,看到小胡子一家人已经在宿舍里安顿下来,显然,这里已经成了小胡子的“家”。逗留片刻,我与大胡子不得不一起走出房间,各自另找地方去睡觉。当时我以为,小胡子的老婆孩子不会在宿舍里住得太久,这里毕竟是我们三个人共同居住的地方,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小胡子的家人很快就会离开的。因此,也没有过于在乎这件事情。
那时候,一些集体宿舍通常会有一些闲床。这是因为一部分离家不太远的人很少住在宿舍,经常一下班就往家赶。因此我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似乎并不困难。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小胡子的老婆孩子迟迟不走,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先是一个老工人托人告诉我,说他不喜欢别人睡在他的床铺上;然后是天气越来越冷,又连续下了几场雪,回家的人越来越少,要想找到一张空床就不那么容易了。大胡子一直借住在他的一位老乡那里,几乎不见踪影。我来到矿上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也不多,不知不觉中竟陷入了一种困境。
每天下班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小胡子的老婆孩子走了没有,然后就是考虑晚上去哪里睡觉。有一次,差不多快半夜了,我终于找到一张闲床,等我躺下去才发现,被褥又湿又凉,还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酒味和汗液味,我真想即刻离去,可是,一想到外边黑咕隆咚,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没有另外的容身之处,我只得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暂且睡去。第二天有人告诉我,那个床的主人是个又脏又臭的酒鬼,一般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小胡子的老家人竟然在集体宿舍里住了差不多一个冬天。那个冬天里,我一直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日子,身心俱疲,再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学习,参加成人高考的愿望也暂且放到了一边。有一段时间,我找不到闲床,就替一个同事值夜班,这样我就可以睡在值班室的床上。组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认为不妥,理由是我工作时间太短,经验不足,一旦夜间发生意外情况,难以处理。不能替别人值夜班,又找不到闲床时,我就睡在值班室的长椅上。长椅又窄又硬,第二天起来身上很不舒服。后来,一位叫李大林的热心同事知道了我的处境,每天晚上都帮着我在集体宿舍里寻找睡觉的地方,让我心里特别温暖。
春节快到的时候,小胡子终于把老婆孩子送回了老家。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躺在自己久违的床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
三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这天,我得到一个消息:集体宿舍要重新进行调整,两个人一个房间,自由组合。我又想起了成人高考,又开始向往理想中的宿舍,于是随口说道:要是一人一个房间该多好?U饣耙怀隹冢?砩嫌腥思バξ沂且煜胩炜?N乙仓?勒馐浅杖怂得危?低旰芸炀团椎侥院笕チ恕H欢???思柑欤?腥讼蛭姨峁┝艘桓銮榭觯憾?奚崮嵌?幸桓龇考洌?蛭?氩匏?芙???侗冉洗螅??疾辉敢馊プ。?丫?兄昧撕艹ひ欢问奔洹N姨?耍?睦镆欢??训牢业睦硐胍?涑墒迪致穑?
我悄悄地去考察了一下,发现那个房间位于一排宿舍的末尾,靠近一个公共厕所,厕所年久失修,往外流着污水,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臭味。在厕所与宿舍之间生长着几棵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应该是受益良多。见此情景,我变得犹豫不决。可是,想起去年冬天“流离失所”的事情,我又开始考虑住在这里的一些好处:房间只属于我一个人,谁也不会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可以安心学习,为将来的成人高考做准备。最终,我决定住进去。
不久,我就搬进了这间闲置已久的宿舍,同时也发现了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地面坑洼不平,墙皮剥落,顶棚黑乎乎的。但是我仍然感到很满足,毕竟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居住空间,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一切。我搬来砖头,靠墙垒起一个平台,把我唯一的箱子摆放在上面,作为一个看书写字的地方;我在床铺的上方吊起一块塑料布,用来遮挡顶棚落下的灰尘;我在靠床的墙壁上贴了报纸,看起来整洁了许多;我在房间里拉起一根绳子,用来悬挂衣服和毛巾。经过一番忙碌,宿舍里很快增添了几分温馨。
然而,每天下班之后,回到宿舍,我却不敢打开门窗,因为来自厕所的气味随时都恭候在外面,伺机进入。
夏天来临了,房间里越来越闷热,外面的气味也越来越大,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每当我受不了屋内的闷热,不得不放下书本走出房间时,马上又会被外面浓重的气味包围,于是又不得不远离那排宿舍。那个夏天,有时候我会沿着一条长长的泥土路一直走到田野上,野外的庄稼和青草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总是让我流连忘返;有时候我又会沿着通往矿区的路一直走进单位的会议室,那里面总是聚集了一群人在看电视,我找个地方坐下,时间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四
秋天到来的.时候,单位里有位同事调走了,空出了一间宿舍。那位同事是我的校友,也是我的好友。他调走的消息我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及时请示了单位领导,搬进了他空出来房间。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意外收获。
我对那间宿舍非常满意。首先,周围环境很好,门前是一道院墙,院墙外面是大片的庄稼地,不远处有一座小土丘,上面长满苍翠的林木,空气十分清新。其次,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位同事原来是与一位老工人住在一起的,因为那位老工人天天回家,宿舍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我住进去之后,也几乎见不到那位老工人的踪影。最让我高兴的是,宿舍里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它们也是属于那位老工人的,老工人不在,自然就暂且属于我了。几经周折,我终于有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理想宿舍。
转眼间,我来到煤矿已经一年多了,这时候考大学的愿望也变得越来越强烈。按照规定,参加工作满两年才有资格参加成人高考,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我就可以报名了。细细一数,距离考试日期还有半年多,我必须开始认真复习了。我专程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成人高考复习资料,每天下了班,吃过晚饭,便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做题,直到深夜。头昏脑胀时,便走到门外,伸伸胳膊,弯弯腰,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宿舍门口有一副双杠,以前在学校时,我喜欢在单杠和双杠上锻炼臂力,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技巧动作,正好可以活动一下。在那些静悄悄的夜晚,我深深体会到了独处一室的好处,既不会影响别人,别人也不会影响我。偶尔有同事推门而入,见我正伏案学习,总是知趣而退。
当然,也有意外的“不速之客”前来骚扰。
一天夜里,我学习到很晚,疲惫至极,躺下去正要睡去,忽然感觉额前有一缕凉凉的东西,起初我以为是一缕头发,困意袭来,懒得去管它。可是那缕头发老是在乱动,痒痒的。我忍不住抬手捋了一把,竟把一个东西捋在手里,冰凉,且蠕动不止。我大吃一惊,用力捏了一下丢开了,一阵忙乱,亮了灯,只见枕头上一条蜈蚣正在挣扎,因为被我捏伤,已经无力逃走。后来,我在房间里数次发现了蜈蚣,每次都让我惊悸不已,每次我都让它们有来无回。我曾经询问隔壁老工人房间里是否有蜈蚣,他们都摇头,我很是不解。后来了解到,蜈蚣是怕烟味的,那些老工人都喜欢吸烟,房间里整天烟雾缭绕,蜈蚣自然不敢去。而我已经多年不吸烟,所以蜈蚣才会往我的房间里跑。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在房间里发现了老鼠。每当夜深人静,我坐在桌前看书,它们就会悄悄出现,在我脚边转来转去,稍一抬脚,它们会迅即消失。我注意到桌子下面的墙根处有一个小小的黑洞,老鼠就是从那里来的,又是在那里消失的。我先是找来一块石头把洞口堵住,然而过了几天,在石头旁边又出现了新的洞口,老鼠们照常来去无阻。后来有一位同事借给了我一个老鼠夹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夹到一只。过了一段时间,房间里终于绝了鼠患。
冬天又来临了。
这天,我刚吃完饭,好久不见的小胡子突然来访。我疑惑地望着他,自从我们不在一个宿舍居住,几乎没有了来往。他大大咧咧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地向我说明了来意:原来,这个冬天,小胡子又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来了,这一回,与他同住一室的老工人坚决不同意另找地方睡觉,在这种情况下,小胡子又想到了我。在我的宿舍里,小胡子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我到他的宿舍与那位老工人同住,他一家人到我的宿舍居?N姨?耍?皇辈恢?剿凳裁春谩K淙晃液芟氚镏???墒俏腋?幌胧?フ飧隼粗?灰椎睦硐胫?亍K剂吭偃??易钪湛推?鼐芫?怂??M??硐氚旆āP『?酉匀缓懿桓咝耍?竭媪艘痪涫裁矗??磴???ァ?
记忆中的那个冬天非常寒冷。宿舍里没有暖气,也没生炉子。每天晚上我坐在桌前,手指总是冻得拿不住笔,腿脚总是渐渐麻木。睡觉的时候,哆哆嗦嗦钻进冰凉的被窝,身子总是蜷缩成一团。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总是看见地上的脸盆里结着厚厚的冰。
五
三月,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我和几个年轻人爬上路边一辆大货车,去教育科参加成人高考报名。
教育科在矿机关驻地,去那里大约有三十多里路程。我们本来可以乘坐一种载人有轨电车前往,但是那种电车是按规定时间发车的,那天我们急于赶路,恰好有一辆货车要去矿机关拉货,恰好我们之间有一个人与那位司机师傅比较熟悉,于是大家一商量,就一起上了那辆货车。一同报名的那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大家在车厢里或蹲或站,彼此很少说话,都显得心事重重。
那辆货车载着我们在一条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上狂奔,扬起一道沙尘。我站在车厢靠前位置,紧紧抓住车架的双手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呼啸的寒风猛烈吹打着我的面颊,撕扯着我的头发,但是我仍然倔强地仰着头,目光越过荒凉的小丘、树林和原野,遥望远方,虽然到处是枯草秃木,呈现出一派冬天的萧瑟景象,但是我知道,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片土地。
跟在几个人身后,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环顾四周,写字台,书橱,沙发,字画,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令人赏心悦目。来到煤矿快两年了,早就习惯了杂乱的车间、幽深的巷道、污迹斑斑的电器设备,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环境优雅、充满文化气息的地方,心中顿生几分羡慕。在我东张西望之际,办公室里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青年人一直仰着下巴,用一种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几个前来报名的人。我注意到,他衣服整洁,面色白净,前面的头发上抹了一点儿油,梳理得一丝不乱,又黑又亮。我猜想,这个“小油头”应该是教育科的工作人员。与他相比,我们这些人看起来个个头发凌乱,满身风尘,与房间里温馨的文化氛围很不协调,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尴尬。
报名时,由于我复习的是文科课程,我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煤炭教育学院体育系,一个是矿务局电视大学财会专业。左思右想,我最终选择了教育学院体育系。之所以这样选择,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在我的印象中,财会专业就是整天与数字和钱打交道,枯燥而乏味;二是那段时间里,我恰好从《山东青年》上看到一篇报道,写的是一个考入体育学院的大学生利用暑假考察黄河,记下了十多万字的调察报告,为黄河治理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既有意义又很有趣味的事情,一个体育学院的大学生可以利用暑假考察黄河,如果我考上了煤炭教育学院,也可以去考察泰山(煤炭教育学院恰好在泰安)。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当时竟然成了我选择学校的一种依据,现在想来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后来的实际情况却是,我在泰安上学期间,虽然数次登上泰山,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进行什么考察。
当时,矿教育科一位年龄较大的工作人员再三提醒我:教育学院只有一个报考名额,而电视大学有七个报考名额,通常情况下,如果报名人数超过了名额数,就要组织一次预选,选上的才有资格参加高考,选不上就没有机会了;他建议我放弃教育学院,选择电视大学,这样被选上的机会可能会大一些。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执拗地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因为我自认为已经复习的很充分,在我看来,教育学院无论有几个人报名,被选上的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报名结束,我走出教育科。在门口处,我又看到了“小油头”。几个同来报名的年轻人正围着他说话,“小油头”斜身依靠在门框上,仰着头,俯视着几个年轻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几个年轻人脸上挂着恭维的笑,问这问那,打探下一步的情况。“小油头”只回答一句话:回去等通知吧。大家应声,点头,告退。我匆匆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返回的路上,还是有那辆货车载着我们,我还是站在车厢靠前位置沉默着,另外几个人蹲在我身后闲聊,太阳在头顶上暖暖地照着,气氛比来的时候轻松了许多。
从几个人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了“小油头”的一些情况:“小油头”的父亲原来是矿上一个干部,退休后让“小油头”顶替参加了工作,并托关系把他分配在教育科上班,这本来是一个既清闲又体面的工作,但是“小油头”却并不满意,因为他受不了每天按时上下班的约束和那些索然无味的文字材料。我听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我们这些技校毕业来到煤矿的年轻人,大部分都要去井下干活,凭本事一步一步往上走,只有少数有背景的人才有机会直接进入机关工作。“小油头”因为有一个当官的父亲而得到了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却不知珍惜,让我感叹不已。也许一个人在蜜罐里呆久了,也会格外讨厌甜味。
六
天气时冷时暖,让人捉摸不定。
这时候,单位又开始调整宿舍。我每天上班下班,工作,学习,也没去在意这件事。一天,我忽然接到通知,让我搬到隔壁的宿舍去,我的宿舍已经另有安排。一时间,心里变得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隔壁那位老工人和我非常熟悉,知道我要搬过去,早早为我收拾了房间。而我却迟迟不动,一连几天都处在一种郁闷中,不甘心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居住空间,不甘心失去这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我打听了一下,得知将要搬进我这间的宿舍的人竟然是以前同住一室的大胡子,心里马上有了一个主意。我找到大胡子,向他讲明了我即将参加成人高考的事,希望他去我的隔壁居住,我还住原来的宿舍。大胡子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还称赞我有上进心,年轻有为,一定会考上大学。一个困扰多日的问题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这一天,矿教育科打来电话,通知我去参加预选考试。我打听了一下,教育学院一共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矿校的一位体育老师——二选一,看来,我俩注定有一个要落选了。
我信心满满地走进考?J跃碇挥幸环荩??锌际钥颇磕谌荻荚谏厦妗W鎏庵?埃?姨匾馓?匪拇?戳丝矗?鞲鲎ㄒ邓?胁渭釉ぱ〉娜硕技?性谡饫铮?蚁胙罢椅业哪俏痪赫?允郑?蛭?蝗鲜叮?蠢纯慈ヒ裁豢闯鍪悄囊桓觥4笤脊?耸?种樱?钟腥俗呓?矗?歉鍪莞吒觯?贩⒒苹频模?械愠ぃ?┮簧碓硕????遄鸥涸鸺嗫嫉摹靶∮屯贰钡懔说阃罚?靶∮屯贰背逅?α诵Γ?液鋈灰馐兜剿?褪强笮5哪俏惶逵?鲜Γ?彩俏椅ㄒ坏木赫?允帧N倚睦锖鋈挥行╈??话病?
不知不觉,考试时间过半。这时候,我已经把试卷上大部分试题做完,最后一道大题有点复杂,我抬起头,想稍微喘口气再继续做。刚舒出一口气,出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最后进来的那个瘦高个竟然起身交卷了。只见他微笑着把试卷放在讲台上,轻轻松松往外走去。我吃惊的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试图看出点什么。他走到门口那儿,“小油头”笑嘻嘻地问道:考得咋样?他笑嘻嘻地回答:还行。他们这样笑嘻嘻地一问一答,让我顿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如果他真是我的竞争对手,这次被淘汰的人可能会是我!我呆呆坐着,情绪也在一点一点跌落,对考试结果产生了一种无法预测的迷茫。
果然,过了不长时间,我就接到通知,我落选了。
七
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有些残酷。
我陷入了一种沮丧中,就像一个长途跋涉者,已经远远望到了终点,却突然被眼前意想不到的深谷绝壁止住了脚步,往前,无路可走,退却,心有不甘。怎么办?我想起一个关系:我有位表哥在矿物局机关给局长当秘书,有一次,母亲遇到了他,说起我技校毕业之后分配到埠村煤矿下井,表哥对母亲说,这个矿的矿长叫亓三木,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去找这位亓矿长。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下班后,我草草吃过晚饭,乘坐电车来到矿机关。
我先去找董哥。董哥是我以前的同事,函授大学毕业后,在洗煤厂当技术员,住在矿机关大院里。我去找矿长,正好去他那里落落脚,了解一些情况。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董哥讲了一遍,董哥听完,看了看表,告诉我:晚饭后这段时间,矿长如果没有其它事情,一般都会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二楼西边一个房间,门口有牌子,去了很容易找到。
事不宜迟,我决定马上行动。
走到外面,发现夜色已经降临,不远处的机关办公大楼已经亮起了灯光。往前走了几步,心里忽然有些犯难。自从来到煤矿,我接触到的最大领导就是机电队的队长和书记,井长虽然见过几次面,却从来没有说过话,现在要去面对一个矿长,而且是去解决一件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结果。这样想着,脚步越走越慢,似乎要停下来。但是,转念又一想,如果此时畏缩,今年考学就彻底无望了,对我来说这才是最痛苦的事,于是深吸一口气,又大踏步向前走去。
轻踏台阶,走上二楼。楼道里静悄悄的,我走过一个又一个门口,终于找到了矿长办公室,却见房门紧闭,也不见里面有灯光,轻轻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扭头见走廊一端是一个较大的办公室,灯光明亮,敞着门,缓步走进去,一个戴眼镜年轻人看起来十分精干,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看到我,面露微笑,轻声问:你找谁?我说:找亓矿长。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盯着我继续问:找矿长有事么?我回答:有事。他沉吟了片刻说:矿长有事出去了。我问:那什么时候回来?他摇摇头:不知道。我猜测这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应该是个秘书,他虽然一直面带微笑,却又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他说完继续收拾文件,不再看我。我朝他点点头,识趣地退了出来,心里充满失望。
我又回到了董哥的宿舍。董哥还在房间里。我跟他说明情况,他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告诉我:矿长今晚有应酬,在外面吃饭。我一时沉默无语。董哥问:你是今晚等他回来,还是明天再来找他?我想了想说:等吧。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董哥临时有事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墙上的表针在有节奏地小步转圈,声音铿锵,心中随之忐忑。快九点了,我突然焦躁起来,暗想矿长差不多该回来了,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又一次向机关大楼走去。
八
这一次已经熟门熟路,可是矿长办公室还是毫无动静,走廊一端亮着灯光的大办公室也空无一人。我在二楼的走廊上走了一个来回,种种迹象表明,矿长还没回来。我一步一步走到楼下,站在楼前的台阶上,面对着一片灯光交错的夜色,心事重重。
那时候,矿机关办公大楼虽然只有三层,在我眼里却显得异常高大和气派,或明或暗的窗口既透出几分庄严也藏着几分神秘,我站在楼前的阴影里,一时间感觉自己卑微的如夜色中一粒浮尘。忽然,几道强烈的光束穿透夜幕,几辆小轿车从不远处缓缓驶过来,黑色的车身在暗夜中闪着亮光。我不由往旁边一闪,躲进了一丛冬青后面。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仿佛在干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轿车停在大楼门口,车门打开,从里面钻出几个身材高大的人,他们的嗓门都非常洪亮,一边大声说笑,一边走进了大楼。我猜想,矿长一定就在其中。我在黑暗中又站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心神,再次走进了办公大楼。
矿长办公室依然如故,那个亮着灯光的大办公室还是空无一人。我不知道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到底去了那个房间,我后悔没有跟上去。我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走走停停,前面一个房间亮着灯光,传出一片嘈杂声。对面恰好走过来一个人,我迎上前去问道:亓矿长在哪里?那人朝着人声嘈杂那个房间指了指说:在调度室里看电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几步走过去,推开了那个房门。满屋子人,满屋子烟,满屋子说笑声,也不知哪个是矿长。我大着胆子说:我找亓矿长。一屋子人都抬头看着我。我的眼睛一边在人堆里搜寻,一边继续说道:我表哥叫梁子力,是他让我来的。我话音刚落,一个黑瘦的老者笑呵呵地从人群中站起身来,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招呼我:走,去我办公室里。我急忙紧随其后,一边暗暗打量老者,心中暗暗惊诧,原来大名鼎鼎的亓矿长竟是个黑瘦老头。
亓矿长的办公室很简朴,也很狭小,隔着一张陈旧的办公桌,亓矿长找出一张满是褶皱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宋父母。亓矿长问:这是你的名字吧?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被误写成这样,心里哭笑不得,这三个字不会是表哥写的,表哥的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漂亮,那么这三个字只能是亓矿长写的。我刚要解释后面那两个字写的不对,亓矿长已经收起了信纸。亓矿长说:你的情况小梁对我讲了,你喜欢写作,很好啊,希望你能多写文章,把咱们矿上一些先进人物的事迹报道出去。亓矿长笑语郎朗,侃侃而谈。我坐在他的对面,紧张的心情也在一点一点放松。我知道这些情况都是母亲讲给表哥,表哥又讲给亓矿长的,可是,我的心思并不在写作上面,我只想说考学的事,而亓矿长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论写作,而且矿长对写作还有一些非常独到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贸然打断他的话,只能倾听。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我急忙把成人高考落选的情况告诉了他。亓矿长听完我的讲述,笑了笑说:这样,明天我打电话问一下教育科吧。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说:已经很晚了,你今晚就睡在我宿舍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一看表,吃惊地发现竟然已经十一点多了,暗想,这个时候董哥应该已经入睡,而且我也无法再坐电车回去了,只好点头答应。
亓矿长的宿舍既干净又简单,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墙放置,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桌子,墙角一个液化气罐,地面一尘不染。我洗脚上床,很快睡去。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睁眼一看,对面床上亓矿长已经不见了。看看表,才五点多,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想起昨天晚上亓矿长的话,觉得事情似乎有解决的希望,心中稍安。在房间里等了一会,不见亓矿长回来,走出房门,外面是个小院,不见一个人影,走出小院,路上有几个早起的人,行色匆匆。
我觉得应该离开了,想跟亓矿长告个别,却不知他去了哪里。走着走着,又来到机关大楼,亓矿长办公室依然没有人,走廊一端那个办公室已经开了门,走进去,昨天晚上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在打扫卫生,他显然已经认识我,微笑着说:找亓矿长啊,坐一会吧。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坐下等,心里空落落的。戴眼镜的年轻人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坐着,很是无趣。呆坐了一会,突然想:也许此时不告而别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起身走了出去。
回来之后,心绪渐渐平息。偶尔我会想,如果今年没有机会,明年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九
一天,有人告诉我,矿教育科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隐隐觉得是高考的事情有了转机,一边暗自高兴,一边忐忑不安。
来到教育科,一名工作人员十分热情地对我说:你抓紧时间复习,准备参加今年的成人高考。我站在那里,一时有些发愣。这名工作人员解释道:虽然每个矿只有一个报考教育学院的名额,有几个矿却没有人报名,我们争取了一下,局里允许我们可以多报一个。我心里明白这是亓矿长帮的忙,心中感激。走出教育科,觉得应该去亓矿长那里走一趟,表示谢意,又考虑到亓矿长工作繁忙,似有不便,于是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那天下班之后,我吃过晚饭,站在宿舍门口,心情格外舒畅,偶一低头,蓦然发现门前的那片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小草。
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教育科办了一个学习班,把全矿的考生都集中起来脱产学习。学习班设在一个废弃煤井旁边的职工学校里,虽然叫做学校,其实只有一间教室,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坐在里面,总是安静不下来,有几个人喜欢没完没了地说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有几个人喜欢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发现有些人是借了学习之名,来这里偷闲的。那附近有一个医院,病房周围生长着很多高大的树木,课余时间站在教室外面,能看到病人和医生从树下走过。我去了几次之后,总觉得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互相影响,效果不是很好,便对学习班失去了兴趣,继续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学习。
考试一天天临近,有时候,手里拿着书,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走出宿舍,来到野外,坐在田埂上,久久望着地里的庄稼发呆。
十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考场设在城里的一所小学里。我提前到达那里时,发现校园里已经聚集了很多考生,大树旁,花坛边,墙根下,到处是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手里都拿着书本,不停地翻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从前在学校时老师经常这样说。我虽然也带着书,此时却没有一点看书的欲望,只好到处溜达,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副自在悠闲的样子,引来一些奇怪的目光。
考试开始了。
第一场考语文。考场上非常安静,只有钢笔和纸张发出的一些声响以及个别考生清理嗓子的声音。监考老师在前台正襟危坐,虎视眈眈。我坐在左边靠墙第三排位置,全神贯注,眼看,脑想,手写,一刻不停。随着时间的流失,试卷上的空白也被我逐一填满。接下来的几场考试都十分顺利。最后一场考政治,考试快结束时,身后那位考生不停地伸手拨弄我的后背,我知道这是在求我帮助,我却不敢作出丝毫回应,一是我一向不善于作弊,二是紧张的时间根本不容许我去作弊。
考试终于结束了。
十一
炎热的夏天来临了。那段时间里,我因为考试比较顺利,心情不错,感觉日子过得特别快。这其间,单位派我跟随机电科一位工作人员去济南学习“电能平衡”,住在千佛山附近。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济南,利用这次机会,我游玩了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等名胜古迹,陶醉于自然的山水之间,身心得到了充分放松。
从济南回来,日子在一天天过去,算算时间,该出考试成绩了,可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心中不免有几分焦躁。
一天,机电队的一个技术员碰见了我,一拍脑门说道:前几天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让你去拿录取通知书。我一阵惊喜,急忙问:去哪里拿?他继续拿手拍脑门,边拍边说:忘了,忘了。我并不在乎他忘没忘,我在乎的是终于有消息了。我兴奋起来,心想,这事应该去问一下教育科。于是请了假,直奔教育科。到了教育科,“小油头”在那里。我陪着小心向他询问录取通知书的事情,他找出一叠纸查了一下,脸上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容,说道:你被录取了,但是通知书要到矿务局教育处去?N姨?耍?咝说弥钡阃贰8姹稹靶∮屯贰保?⒓炊?恚?俗?笊系拇罂统蹈贤?笪窬纸逃?Α?
两个小时后,我来到矿物局机关驻地。走进气宇轩昂的大门,眼前苍松古柏,绿树成荫,一座座德日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物隐藏在树丛中,精致而恬静,呈现出一种异域风情。曲径通幽,我像是走进了迷宫,向迎面而来的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子问路,终于找到教育处。在教育处,我向一名儒雅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那人拿出一本登记册查找,很快找到了我的名字,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考得很好啊,第一名。我又兴奋起来,站在那里等着拿通知书。那人又看了我一眼:你的通知书已经被人取走了。我大吃一惊,急忙问:是谁取走的。那人看了看后面的签名:是马学友。我一时脑子发懵,弄不清楚这个“马学友”是个什么人,着急地说:我不认识他啊,他怎么会把我的通知书拿走呢?那人想了想:你们是一个矿的,报考的是同一所学校,你考了第一名,他考了第二名,他来拿通知书时,顺便把你的通知书也捎回去了。我恍然:马学友就是矿校的那个体育老师。
我又乘车回到矿上。打听了几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找到了矿校。马学友正在校园里上课,一群学生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他站在一边指挥。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的个子明显要比我高出一截。而马学友似乎并不认识我,等我说明来意,他马上笑了,高兴地与我握手。马学友很快把通知书和一些材料交给了我,并告诉我:他拿回通知书之后,就往我的单位打电话,打了几次,总是没人接,有一次终于有人接了,那人说,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叫“宋普木”的,并没有叫什么“宋甫谋”的。我听了忍不住笑起来,我的名字在单位里被人叫的时候,很多人发音不准确,经常三个字念错两个,而我也从来不去纠正,所以造成了这种情况。我发现马学友是个很热情的人,后来,我与马学友一起在教育学院学习,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知道他非常勤奋好学,而且才华出众。想当初参加预选时,因为缺乏了解而小视他,实在不应该。
我与马学友握手告别,走出校门。抬头望去,七月的阳光正灿烂地照在眼前宽阔的道路上,那一刻,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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