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

时间:2016-10-24 10:24:24 原创文学 我要投稿

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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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在床头柜中翻找旧物,寻觅到一本边角破损的笔记本,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封面上印着一个女生手拿书本走上台阶的背影,旁边的标题是“青春的留念”,最上端还有一行模糊的钢笔字——技校毕业歌,应该是当年我写上去的。小心打开,一页一页翻看,里面全是技校同学的毕业留言。屏息静读,一段段深情祝福的文字让我恍惚沿着一条时光隧道又回到了过去,而每一段文字后面的留名又让我想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我读到这样一首小诗:

怨别恨别终须别

试问离愁有几多

此去愿有重逢日 ( )

故友相会于良夜

下面留名是:兆峰。

立时,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形象:面色白净,留着长发,带一副近视眼镜,身材欣长,爱穿一身运动装。他叫张兆峰,曾经与我住在一个学生宿舍。我轻轻叹息一声,坐在床边,陷入深深的回忆。

那是1984年秋天,我考入淄博矿务局技校。按照规定,所有学生无论离家远近,晚上都要住在学校,早晨统一跑操。刚刚开始的校园生活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兴奋。

我们那个宿舍一共住了六个人,大家相处日久,渐渐成为好友。在我眼里,兆峰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首先表现在他的性格方面,他一会儿热情开朗,侃侃而谈;一会儿又多愁善感,沉默无语;其次是他的头发特别长,几乎要把眼睛遮住,需要不停地用手抹到一边去,有点艺术家的气质。

记得刚入校那段日子,晚上熄灯之后,大家躺在床上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一次,夜已经很深,大家都困得不行,昏昏欲睡,兆峰却没有一丝睡意。他坐在上铺的床上,靠着墙,突然间就向他下铺的一个同学要烟抽。那时候,学校虽然明令禁止学生吸烟,但是,有些同学却还是设法把烟藏起来偷偷地抽。兆峰一边抽烟,一边忧伤地说起他上高中时曾经深爱的一个女生,说到那个女生是如何冰清玉洁,却爱上了一个年轻的体育教师,说到有一天那个女生突然迎着一列飞驰而来的火车拼命向前跑去------说着说着,兆峰竟然泣不成声。此时,其他人已经睡去,有人还发出了鼾声,我却被他的故事深深打动。我轻轻的劝慰他:睡吧,睡吧,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

因为我与兆峰都喜欢文学,志趣相投,我们在一起几乎无话不谈。有一天,兆峰跟我谈起他对于未来的一些设想,他说,首先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要成为一个诗人。我听了频频点头,在我看来,他的这一设想既很现实又很浪漫,我开玩笑说:这是实现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兆峰听了,快乐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知我者你也。记得他常常斜躺在宿舍的床上,望着秋天的窗外发呆,然后又飞快得跑到教室里去,很快,一首小诗就会诞生在他的练习本上。兆峰的文采让我望尘莫及,他能一连写出几首小诗,并且每一首都能让人读后浮想联翩,感慨万千。那时候,学校的黑板报上经常登出兆峰的诗歌。后来学校里有了校报,兆峰就成了校报的编辑,于是,他的大作又频频出现在了校报上。兆峰也由此成了大家眼中的才子,学校的名人。

兆峰还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他身体匀称,平时爱穿一身运动服,喜欢跑步。一到运动场上,兆峰就会活跃起来,总是把身体重心往下一降,迈开大步,跑得飞快。我们常常被他可爱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我称他是文武全才。

应该说,我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考上技校的。考上技校,标志着我从此跳出了农门,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考上技校,也注定我从此要去煤矿工作,要去经历一些意想不到的艰险。要问煤矿是个什么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只残存着一些并不十分美好的印象。我们村子附近有一个煤矿,我小时候常与小伙伴去那里玩耍,我每次走过那个黑洞洞井口,总是看到从里面走出来一群人,他们从头到脚浑身黑乎乎的,只有牙齿和眼角是白色的,这实在让我惊异不已。那一年,我小学一位同学的哥哥不幸在井下遇难身亡,那位同学一连好几天没去上课,再见到她时,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忧伤。老一辈人对煤矿工人的描述是:远看是个要饭的,近看是个挖炭的;对煤矿工作环境的描述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然而,高中毕业后,我回到村子里,在经历过一些波折之后,茫然四顾,报考技校似乎成了我最好的一条出路。

我的技校生活,快乐伴随着沉重,希望伴随着沮丧。

不知什么时候,一心要做诗人的兆峰竟然又迷恋上了武术。起因是他在《淄博日报》上看到了一篇谈论武术的文章,作者是当地师范院校的一位老教师。兆峰给那位老教师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习武健身的心愿。一定是兆峰那优美的文字打动了那位老教师,他很快就收到了老教师的回信,并被收为弟子。那段时间里,兆峰给我的印象是,走路像一阵风,跑起来上窜下跳,时不时地还要给我们亮出几个漂亮的武术动作,我常常被他这种率性的张扬逗得哑然失笑。

那时候技校里打架斗殴现象时有发生,兆峰因为练了武术,似乎也变得不安分起来。不久,他就卷入了一场斗殴事件,并因此背上了一个不小的处分。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兆峰,在我看来,兆峰只不过是要换一种方式来张扬自己,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他就像是一只暂时迷途的羔羊。

果然,背了处分的兆峰从此变得沉静了许多,虽然依然练武,依然写诗,却处处收敛,谨小慎微。

后来调整宿舍,我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从此便和兆峰分开了。

那个冬天,兆峰一直沉默无语的样子,除了上课,几乎很难见到他的身影。元旦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兆峰穿一身白色练功服,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舞台上,身手矫健地表演了一套通臂拳,赢得了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技校里男生多,女生少,大部分班级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只有一个班级有几十个女生。那些女生都是市民家庭出身,与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男生像是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正值青春的我们,眼睛里总是充满着渴望;诺大的校园,那些女生所到之处,总是牵动着一些男生的目光。而那些女生,在男生目光的滋养下,都仰起了头,挺起了胸,既清高又得意。有一件事情至今印象深刻:我们教室窗外有一条小路,那条小路是从教工宿舍通向食堂的,上午最后一节课临近结束时,偶然会有年轻女子从那里走过,体态轻盈,风摆杨柳,每当这个时候,全班同学就会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目光齐刷刷投向窗外,讲课的教师不能亲自动手将这四五十颗脑袋一一拧回来重新面对黑板,只好闭住嘴,一直等到窗外女子的身影消失。

这期间,兆峰竟获得了一位低年级小女生的芳心,这件事情让我们又是嫉妒又是羡慕。我极想知道这个浪漫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兆峰却只对我讲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他看那个小女孩非常清纯,心中怜爱,怕她吃亏,就以前辈师兄的身份给她写了一张小纸条,当然,上面写的都是一些为人处事的大道理。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都是从一张小小的纸条开始的,不用讲的太多,一切都可以想象了:兆峰是校报的编辑,那小女生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她们为了工作上的事,经常在一起耳鬓厮磨,难免会日久生情;兆峰钢笔字写的好,诗写得好,武术也练的好,可谓文武全才,又是很容易让异性动心的;兆峰身高一米七五,身材挺拔瘦削,举止文雅潇洒,正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虽然兆峰跟我们一样,将来也会走向矿山,成为一名煤矿工人,但是兆峰的前途谁又能预料呢?况且,爱情又是那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一个“缘”字谁又能解释得清楚呢?

那时候我们每个月有十五元生活费,学校不发给我们,而是交到食堂里做成饭菜,所有学生都聚在食堂的大厅里吃饭。七八个人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大盆菜,由小组长负责分菜,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很是热闹。我和兆峰邻桌,而那小女生与我们隔了差不多有七八张桌子。自从了解了兆峰的爱情故事,我发现,每次聚餐时,他们两个都会隔桌相望,眉目传情。

两年的技校生活转眼结束了,同学们洒泪相别,各奔东西。离别之前,我没有见到兆峰。

再次听到兆峰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然而,听到的竟是噩耗。

记得那一天,我正在矿上的餐厅里吃午饭,遇见了一位来自西水煤矿校友。离开技校日久,校友相见,感觉非常亲切。我记得兆峰也是分到了西水煤矿,便兴致勃勃地问起他的情况。那位校友面露惊讶神色,问我是否知道几个月前发生在西水煤矿的火灾事故,我点点头。那位校友便讲起了兆峰,讲起了那次井下矿难,我一下子惊呆了。原来,兆峰已经在数月之前就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由于距离遥远,一直没有联系,我对此竟然一无所知。当时我还没有吃完饭,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难受的再也咽不下一口,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餐厅。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我才对事情的经过有了个大致了解。

发生矿难那天,正是矿上大检修的日子。那天,兆峰跟随几个师傅下井,对一台变压器进行检修。干完活之后,大家刚要喘口气,却发现变压器里面有个很小的螺丝没有拧上,这当然是不允许的。于是,大家又把已经安装好的变压器重新拆开,而这时候变压器已经送了电。按照规定,应该先停电再作业,带电作业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是,既没有人停电,也没有人禁止。只是一个小小的螺丝,很快就能装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发生的,所有人可能都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个带有侥幸心理的想法却断送了兆峰年轻的生命。那个小螺丝很快被安装好了,正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把扳手掉进了变压器,灾难也在瞬间降临,一声巨响,火花四溅,变压器里面的油随即被引燃了,大火随着爆炸声四处蔓延。听说当时兆峰正背靠着变压器坐在地上,飞溅出来的油正落在他的身上。大火顺着风势走,现场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混乱中大家都四散逃命,谁也顾不了谁。听说兆峰是顺着风跑的,所以没能逃出来。听说逆风逃上来的人,身上的皮肉用手轻轻一碰就会往下掉。听说兆峰临死前正爬到一道紧闭的铁门跟前,而那道铁门已经被大火烧得通红。还听说那一天正好是兆峰母亲的生日,兆峰在前一天就为母亲准备了生日礼物,家人已经备好了酒菜,正盼着他早点下班回来。还听说兆峰因为文才出众,再过几天就要调到矿上的工会工作了------

然而,一场意外却结束了兆峰年轻的生命。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同学两年,朝夕相处,分别后盼望着相聚,谁曾想竟成永别。

在兆峰死后一个月,有一个女孩来到了兆峰的墓前,为他献上了一束鲜花,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就是当年技校广播站的那个小女生。

2006年5月份,我们淄博矿务局技校84级电钳1班全体同学聚会,分别二十年的老同学终于又坐在了一起,大家畅所欲言,其乐融融,一一把当年的同学细数一遍,绝大多数还在煤矿系统工作,有的担任了领导,有的从事技术工作,有的当了教师,有的辞职下海做了老板。还有两位同学已经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班主任朱寿民老师在讲话前提议:让我们全体起立,为永远离我们而去的同学默哀三分钟。会场一下子变得野雀无声,大家垂手而立,头微微低下。

恍恍惚惚,兆峰仿佛就在我们之间,正凝神遐思,要赋诗一首。

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稍微有些泛黄的纸张,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湿了眼角。这首小诗是由兆峰亲手写在上面的,细察每一个字,笔画遒劲,结构巧妙,姿态飘逸,处处流泻着一股生命的冲动,处处展示着一种青春的精彩。一段充满活力的生命痕迹,竟然会在这里被悄悄地保存了下来。

我轻轻合上了留言簿,久久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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