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悔
追悔
人到中年，便开始怀旧。
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回忆过去一些事，特别是晚上熄灯后躺在床上，黑暗中四周静悄悄的，这时候，一些久远而熟悉的面孔就会在眼前浮现。有很多面孔，一想起来心里总是充满温馨，但是有一个女同学，每次想到她，心里却沉甸甸的，充满愧疚。
她就是我小学的同桌同学。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十二岁，正上小学五年级。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忽然看到两边的墙壁上张贴着一些新鲜的大字标语，一字字读下去，立时惊的我目瞪口呆，心跳不止——那些标语竟然把当时几位身居中央要职、红极一时的大人物挨个打到了一遍。
后来去了学校才知道，原来是粉碎了“四人帮”。 ( )
接下来开始庆祝。先是全体师生上街游行，长长的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别人举起手臂我也举起手臂，别人高呼口号我也高呼口号；然后是每个班级排练节目，准备文艺演出，班主任挑选演员时，我们纷纷举手，踊跃报名，我幸运入??
我们排练的那个节目是这样的：前面四个学生扮成“四人帮”的模样，头带小丑面具，弓身缩颈，浑身发抖；后面是四个红小兵，手持红缨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上场后，先由“四人帮”叙述自己的罪状，再由红小兵进行批判控诉。我扮演的是“四人帮”中的王洪文，排练时，我在老师指点下，充分发挥想象力，尽可能地对他进行丑化，得到了老师好评，因此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我们的演出获得了很大成功。站在台上，透过面具，我能看到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下台之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四人帮”的表演要比“红小兵”出色的多。老师对我们“四人帮”的评价是：绘声绘色，惟妙惟肖。
那时候上台演出，一是觉得热闹好玩，二是能满足了自我表现欲。那段时间里，班上一些的同学见了我总是笑嘻嘻地喊我“王洪文”，当然，另外几个“四人帮”的扮演者也享受了同等待遇。对此，我们谁也没有在意，谁让我们演的那么出色呢。
但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些忌讳了，问题出在同桌那个小女生身上。在那次演出中，那个小女生扮演的是江青。在那之前，我们两个一直相处非常融洽，自从在一起演出，关系似乎比以前又更进了一步，经常在一起有说有笑。可是，后来的情景却让我难堪，因为每当我俩在一起说笑时，总是有好事者指着我们大声说：看，王洪文和江青又在一起搞阴谋诡计了。还有一句针对这两个人物的顺口溜，纯属胡言乱语，听起来不堪入耳，写出来更是不堪入目，在此还是不记录了。
那些恶毒的话语就像封喉的利剑，总是让我猝不及防。待我醒悟过来，愤怒地追打过去，那位好事者却早有准备，得意一笑，转身逃之夭夭。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令我苦恼不已。我不计较自己一个人被嘲弄，却无法忍受和同桌小女生一起被嘲弄。为了堵住好事者的嘴，我只能检点自己的`行为了。
我开始有意疏远这位同桌小女生，尽量少跟她说话或不跟她说话。但是，这位同桌小女生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而对于我的有意疏远也似乎浑然不觉，仍然一如既往地跟我有说有笑。如果用现在的眼光看，她的这种心态确实值得我佩服，但在当时，我却非常生气，她竟然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苦衷
憋闷了几天，她的浑然不觉终于招致了我的恨意。而我，竟然把不该洒向她的怒火洒向了她。
那天，当她再一次天真无邪地跟我说笑时，我突然对着她疾言厉色。那一刻，我不再是那个平日性格温和的小男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被怒火扭曲的人。她非常吃惊地看着我，嘴巴和眼睛都大张着，显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继续着我的疾言厉色，一心要让她明白，我已经彻底厌烦了她。她什么也没说，眼里噙着泪，扭过头去，身子猛地伏在了桌子上，开始抽泣。我知道她是无辜的，自己是没有道理的，心中突然有些不忍，但是一想到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阻止她跟我说笑，阻止让我难以忍受的嘲弄，立即又硬起了心肠。
从那天起，她不再跟我说话。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目的终于达到，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一段时间，我惊奇地发现，她似乎在悄悄观察我，目光偶尔朝我闪烁，似投石问路，有与我重归于好的迹象。对此，我格外小心，始终对她冷淡有加，绝不多看她一眼，绝不对她做出任何友好的表示，不给她任何机会。然而，她似乎心有不甘。有一天，我与前排座位上的一位同学在说话，不知怎么，她竟然也插进话来，兴致勃勃。我警觉起来，既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话，坚持两眼只看着前排那位同学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她突然接了我的话茬，而且，还是像从前那样，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我却把头扭向一边，冷若冰霜。我没有看到她的反应，但是我能想到她那失望的样子。当我转回头时，她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显然，她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不久，班里重新调了一次座位，从此，我和她不再做同桌。
在我的记忆中，她似乎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再上学。那个时候，农村里经常有学生中途辍学。别的同学不上学我没有什么感觉，唯有她不上学让我怅然若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她不上学是因为我的原因。
我读完初中又读高中，几年过去，我差不多快把她忘了。
上高中那年，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了她。几年不见，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身材高挑而丰满，但当年那个小女生的影子却还是依稀可见。那一刻，我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温情，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想跟她打声招呼，同时也隐隐感到，可能会遭受冷遇，但是，为了弥补我当年所犯下的错误，我还是走上前去跟她说话。她果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冷冷的，转身匆匆而去。我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只有深深自责，竟一点也没有怪她。
因为我早就明白，是我亲手毁掉了当年那段两小无猜的友情，是我无端伤害了她。
高中毕业那一年，邻村打了一口深井，水质很好，附近村子的人都用小铁车载着水桶去那里取水。有一天，我去那里取水，竟然在水井旁边意外遇见了她。我还是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还是冷冷的不理我。我并不在乎，我只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当年我是有愧于她的，我并不奢望能够恢复当年那段被我毁掉的友情，我只希望能得到她的一点点谅解。去那里取水，需要交水票，那天，她恰好忘了带水票，去买水票时，卖票的人却不在，我正好有多余的水票，要替她交水票。一开始她坚决不同意，但是收水票的老头却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便收下了。她一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默许了我这种行为。
不管怎样，这次总算为她做了点什么，心中也得到了少许安慰，然后急匆匆离去。过了几天，我已经把这事忘了，她却托人把水票还给了我，当时我接了水票，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每当想起当年我无端地对她疾言厉色的情景，心中的懊悔总是挥之不去。
无论如何，当年那个小男生都不应该将那些无名之火洒向一个小女生。
夜深人静，我为自己年少时所犯的过失而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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