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槽(钱塘刘军)
凹 槽
根脉
作者 钱塘刘军
凹槽是地,窝在两山坳里。凹槽村就在这块地上,前后两座岭一夹,一入冬,两面风吹过就邪法儿地冷。现在是一月,石块也裂了。人在凹槽里小腿肚子直打战。没阳光,四周光秃秃的,连茅草都倒伏着。可到了春天,还是好地。
他睡不着,一连几天到半夜炕就凉了,寒气透过屋子的四壁钻出来,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顿觉嘴边湿湿的,伸手去摸,却是清水鼻涕,赶忙裹紧被子,想明天一定不懒了,要多劈些柴火。人就这样,越怕冷,越想在被窝里趴着,肚子就越不争气,总有些消化透了的东西要出来捣乱,等他实在打熬不过摸索着套上衣服,提着马灯出了门,天就快亮了,东方隐隐露出些鱼肚白。随后,随着那一声鸡叫,全村的鸡就都跟着叫了起来。
入冬之前村长就说该娶一房媳妇暖暖被窝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手脚又不勤快,娶了媳妇可以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现在落实了政策,好好捣拾捣拾,也像别家一样过几天好日子。咋,你这不成器的娃真还想当一辈子光棍?” ( )
三天前马家婶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屋檐下,说是老树沟她远房亲戚有个寡妇,两年前死的男人,后来跟个卖货的走了,前些天又带着个身孕回了家,都五个月大小了,家里正急着定一门亲事好快点打发出门,别等肚子一天天大了,让村里人戳着后脊梁耻笑。“那边还说,彩礼不彩礼倒无所谓,能接受事实,知道疼人就好。”说完,又凑近耳朵补充道:“有媳妇总比没媳妇强,那货肉着呢。”
马家婶子约的是今天,说是下午就要带人过来。他想,先拾掇一下这个家,虽然家徒四壁,干净却是最要紧的。过日子就要图个实惠,名声好不好听不要紧。自己从小就没了爹娘,人家有条件可以挑,可咱挑拣不起。再说了,这条熬了三十多年的光棍实在也焦渴得不行。
其实早以前他老邸家也是这凹槽里的殷实户,除了有十几亩好地,祖坟就落座在东边山梁的那片松林子里,一个月少说也能吃上一两次白面馍。土改时按成份把邸家划成了富农,整天陪在地主身边挨斗,这样又惊又吓地过不了多久,爷爷就凄凄惶惶地去了。留下父亲还要大会小会接着做检查,接着担惊,受怕,熬不过,也去了;再后是娘,最后只剩下他邸家宝孤苦一人,到今天还娶不上一房媳妇。邸家的根脉怕真要到他这断了?
桌抹了,地也扫了,再把窗上的破洞找张旧报纸糊了,看看实在没啥好做的,就往山上去。天太冷,人只能捂着耳朵,雪是半个月前下的,积攒得不多,可深一脚浅一脚地,毕竟泥泞。冷不丁,不知从哪里窜出只野兔子来,打眼前一晃,吓得邸家宝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块石头上,嘴里脏脏地蹦出一句,就掏出支烟,点着了,但听天边“呀”地传来声鸟叫。
等邸家宝劈完柴回到家时已是晌午时分,远远就看见马家婶子带个红袄子女人站在门口。邸家宝招呼了一声,心里倒埋怨起马家婶子来:说好过了晌午来,这点上,灶台锅里除了个冷面窝,啥都没准备,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倒是马家婶子快步迎上来,指着红袄女人介绍是她的远房侄女,叫黄秋菊。马家婶子说家已备了饭菜,叫家去吃饭。
邸家宝放了柴,想自己进出从不锁门,马家婶子一定带那女人去家中看了,倒没嫌弃自己穷。就堆下笑来,和黄秋菊打了个招呼,三人便朝马家婶子家走去。
马家婶子家在凹槽东边,三人这样别别扭扭地走着,要穿过半个村子。正是午饭时间,看见的人都停了筷,糨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朝这边瞅。好不容易进了马家,却瞧见马家两个四到七岁大小的女儿正把碗中的肉往嘴里塞,马家婶子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住手,两个没起色的货,就知道糟蹋粮食,看不被客人笑话。”
一面让女儿倒酒添水,一面招呼客人坐下。
黄秋菊有身孕,酒不能喝,只端杯水意思着。
一杯酒下肚,邸家宝才定下神来,偷眼把个黄秋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家日的,眼窝倒不?K渌凳歉龆?只酰?黄鸹虮两舻囊路?锏棺攀盗貌θ恕[〖冶Χ耘?说娜鲜洞蠖嗍谴颖鹑斯以谧毂叩哪切┰嗷袄锪私獾模?腹?切┰嗷埃??D:??叵胂笞牛?庀胂蟀樗媪宋奘?瞿寻镜娜找梗?舶阉?纳碜犹涂樟瞬簧佟[〖冶?驼庋?绯杖缱淼叵胱牛?槐?右槐?叵露牵?阕磐贰B砑疑糇幽切┗凹负跻痪涿惶?濉?
广播喇叭里又传来了村长沙哑的声音,村长说改革开放了,村里也分了地,各家各户要抓紧农闲这段宝贵的时间做好准备,争取明年有个好收成。村长抬高了声调接着说:“特别是那些懒散户,要多从精神面貌上找原因。”村长在县里学过辩证法,知道内因和外因。村长最后说:“我日。”
邸家宝支愣着耳朵听了半天,不就是几个工分,反正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毬呢。
村长话音落下去不久,马家婶子就从屋檐下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块玉面饼。
“吃了吗?广播都响了。”村长只在晌午和晚上收工时才开广播。
“正打算做哩。”
“尽扯,看你灶都凉的?家里没个女人过得叫啥日子。”马家婶子把玉面饼递到邸家宝面前,接着说:“那边递过话来了,彩礼可以不要,但这样嫁闺女面子上不好看,你先拿两百块钱过去,等成了亲,再用别的法子补回来。”
邸家宝想,两百块钱娶媳妇像是白捡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马家婶子还说那边已挑好了吉日,让收拾收拾,先把屋子修一修,等着接人。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补一句:“你娃有好命哩。”
人生就像压力的转换,压力就是动力,只要扛一扛就能过去,就什么都有了,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成亲那天真的很奇妙,该备办的酒、肉、瓜子、花生、糖,倒像是自己长了脚似地,样样不少地跑出来,虽说不上隆重,却也不寒碜。村长喝着喝着就站直了身子,拿着块骨头,扯着嗓子道:“没想到你邸家宝也有今天,要不是粉碎四人帮,哪有你狗日的好日子。”后来酒桌上村长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个狗日的,个狗日的。”那天更好笑的还是邸家宝,把贺亲的人送出门后,整个人就烂醉着倒在床上,竟没把那事办成。后来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无声地露出牙来。
第二天一觉醒来,灶台边已晃动着女人的身影,暖暖地飘着油烟的香气。邸家宝虽然有些不大习惯,但他是享受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的感觉。他决定不再懒,今天浑身上下猛然涨出了不少力气。往日的他一直是将就着过日子,凑合着担水,劈柴,也不吃早饭。从今天起,他邸家宝要重新做人了,要和别的人一样把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他担水,劈柴,斧子上下挥动,那洁白的木屑随着“咚咚”的声音雪片般飞溅出来,铺了一地。正劈着,女人倒水出来,弯腰放下的一瞬间,邸家宝就瞥见胸口厚墩墩鼓出来的两团肉。好肥的奶,袄子都快盛不住了,和别的媳妇一样。一转念却越发地有气力了,别人的媳妇是别人的,可这对奶子却是自己的,自己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它捏在手心,含在嘴里。个日的,谁说我邸家宝见了女人还会两眼发直,我有哩!黄秋菊分明感到了这灼烫的目光,急急地抱起柴,转过身,向屋里走。邸家宝身体里像有十八只鹿冲撞着,但他害羞,抹不开面子,总不能大白天地关了门,让村里人耻笑吧。他知道他们都看着呢,都巴望着他邸家宝弄出些茶余饭后的笑话来,可他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要脸了。
吃了早饭就听到马家婶子的笑声从门外传来,进屋后,就在炕沿上和黄秋菊咬起了耳朵,一边咬一边还“吃吃”地笑着,还不时拿眼睛瞟过来。他知道这是在说昨晚的事哩。新婚之夜新郎喝多了没干成那事也正常,好在日子还长得很呢,要好好享受,可不敢太用劲了。下午,村长送来了一袋玉米和红薯,说是村里借的,明年收了粮再还。
冬天的夜来得早,刚吃了饭天就黑下来了,一盘冷月伸出窗外,在邸家宝心里无疑是热的。看着在那里刷锅洗碗的黄秋菊,心里就想,接下来该怎么做。邸家宝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身体,他怕表现不好出了糗,更怕那话临了不听使唤,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着,就出了门,站在月亮地里,杵一个很长的影子。他想来想去,最后一拍大腿,管毬呢!不都过二水了,我不懂她还不会?顿时热血涌上来,回房脱了衣服,走到已合衣躺在炕上的黄秋菊面前,把被子一掀,“脱了,全脱了,一件不留!”说完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毕竟是过来人,黄秋菊倒大大方方地脱个干净,把邸家宝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叉开腿,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大腿根上:“摸吧,摸够就不想了。”邸家宝憋涨了三十多年的洪水,哪里是摸能发泄的,他摸着,舔着,一股疯劲上来,就要往里钻。黄秋菊一把把他推开:“别进去,我怕动出事来。”邸家宝怎么罢得了手,死命把她拖过来:“别人能动,我为什么不能动?”黄秋菊抗拒着:“我怕动了胎气。”邸家宝立时愣住了,可一想到那个卖货的,一股杀气一下冲上脑门,发泄似地把她身子往身下压,黄秋菊蹦起来,一把将他搂住,呜呜地哭着哀求道:“用嘴,用嘴还不行吗?”
邸家宝终于有媳妇了,虽说用的是嘴,又是个旧货,可毕竟是花了二百块钱娶的。这件事着实让邸家宝心里硬气了很多,也舒畅了很多,出门连腰杆也直了不少。
邸家宝极力地想从这些日子中体到那一点一滴的幸福。首先是一日三餐,整洁的饭桌上总有饭菜在等着,并且每顿饭都被黄秋菊的手调理出令人赞叹的味道。她总是说:“这些年从小没个人照顾,看把你瘦的。”她还强迫他每天洗脸、洗脚,说要勤换衣服,说你是有媳妇的人了,整天邋里邋遢连我都被人瞧不起。用的是一种即关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气。邸家宝如同掉落到一个梦境里,温暖却又遥远,遥远得不太真实。这个家不只是多了个女人,并且她的声音、她的味道,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慢慢将他紧紧地包裹??
黄秋菊婚后三天回娘家,到了家门口邸家宝不敢进,踌躇着站在门前,篱笆墙的光影里透出一间青灰色的白墙瓦房,他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量扯着他,便想往回跑。
“咋啦?”
“没咋。”
“早晚要见,都等着呢。”黄秋菊温和地看着邸家宝:“别紧张,既然在一块儿了,就想着后面的日子,过好了,咱也不会差,走吧,有我呢。”
进去见到黄秋菊的爹和娘,拉着邸家宝的手又是递烟,又是倒水,一口一个姑爷地叫着,第二天又满满摆了两大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大人小孩一大堆,连红包都拿了不少。邸家宝孤苦一人,哪见过这阵势,几次感动得要掉眼泪。在娘家的这几天,黄秋菊时时留意,帮衬着邸家宝的一举一动,她娘家人似乎也觉得亏欠了他邸家宝的,对他显得既亲切,又热情,处处维护着这个新女婿的脸面,回家时光土豆白菜就装了满满一车。
可邸家宝的腰板硬气不了几天就又塌下来了,他开始跟自己犟,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担心一件事,他媳妇黄秋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五个月的身孕再咋糊弄也甭想糊弄得过去,到头来又遭人耻笑。说实话,邸家宝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他从小受尽各种嘲弄,扛得?2痪褪歉銮盥?再说这穷也不是他邸家宝自己造成的。关键是根脉,根脉才是大事。黄秋菊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过来,等生了孩子,翅膀硬了,难免有个闪失。他想,自己该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对邸家的根脉好,对日后的娃好。
邸家宝真的变了,不光邸家宝人变了,他的日子也跟着变了。黄秋菊像变戏法一样把家归置得妥妥帖帖,总之,归置得像个家了。她又回了次娘家老树沟,又带来不少东西。最令人咂舌的`是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窝小雏鸡。
邸家宝除了挑水劈柴,在家就摆弄那些农具,把钗、锨磨磨利,给连枷上上油,他现在不睡懒觉,也很少喝酒,没事就往外去转转,等忙完一天回到家,总看见黄秋菊不是在收衣服,就是摆弄她自己腌的那几缸酸菜,有时手里还抓着把瘪谷子在门口“咕咕”地叫着,看着小鸡雏美美地吃着,她站在门旁只是笑。
黄秋菊不光娘家条件好,也会算计,坐在桌前,她一边给未出世的娃缝衣裳,一边停了手中的针线望向房顶,算计着:“咱俩现在没拖累,等娃出世还有四五个月空闲,正好能忙过春耕去。咱们勤快些,多赚点工分,等过完年我再去娘家弄口雏猪,再加上那一窝鸡,到了年底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马家婶子说:“巧妇招财气,你邸家宝有好日子过哩。”
现在,一切孤苦仿佛都已过去。邸家宝回家有热汤、热水、还有热热的被窝伺候着。生活就是这一撇一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搭在一起是个家,家里有什么?有娃,一个能延续根脉的亲生娃。
黄秋菊临产的那天邸家宝正在屋前打土坯,听到媳妇喊,就一脚跨进门去,见她捂着个肚子坐在炕头上。
“咋啦?”
“要生哩。”媳妇说完,头上霎时汪出一粒粒大汗珠。
听说要生,邸家宝一下没了主意。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叫马家婶子。”
等邸家宝请回马家婶子,黄秋菊已在家满炕打滚了。马家婶子毕竟是生过两个娃的过来人,男人平时出外讨生活,常年不在家,有一个还是她自己生的。邸家宝照马家婶子的吩咐准备了毛巾、热水和烧煮过的剪刀,又叫来了产婆。等在门外,邸家宝一下感到了人生的委屈,牛生牛,羊生羊,自己媳妇生的却不是自己的娃。想自己活在这世上已三十多年,吃过的苦却要比别人一辈子的还多。马家婶子说娶了媳妇就有好运,可我邸家宝下半辈子却要给别人养娃,这啥好运?是命。想到这,邸家宝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憋屈,他的心隐隐作痛着,泪水猛然冲上来,堵了眼窝……
几个时辰后,他终于听到了清脆的哭声,这声哭带给邸家宝的不知是忧是喜。
邸家宝第一次尝到女人滋味的五个月后就有了儿子,可这儿子却要打上个引号,是假的。抱在手上,虽然有些长相是从未见过的,可那额头、那嘴,还有那大眼窝却并不陌生。邸家宝想,这是作孽啊,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那卖货的活畜生,这辈子来还。看着手上那张娇嫩的小脸儿,清清楚楚的,他想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邸家宝终于有了个特别的称呼—“娃他爸”,而真的娃他爸是个卖货的,借着酒劲,他也曾审过媳妇,每次都没把话说明,如今生了娃,她黄秋菊已没了后顾之忧,该说实话了。
“问个事,行么?”
“啥事?”
“这娃该姓啥?村长说要报户口哩。”
“当然姓?M匏?郑?谢澳憔臀剩?饧父鲈孪吕矗??滥闳撕谩!?
“他亲生爸咋就撂下你一人不管了?”
黄秋菊迟疑了一阵:“他死了,本来年底就要回家成婚,没想到过桥时桥塌了,为了救我叫洪水冲走了,三天后才找到的。之前不说,是怕你把我当个扫把星,怕不要我们娘俩。”说完,有泪从她的脸上淌下来。
“现在娃生了,那咱这日子还过不?”
“还过。”黄秋菊坚定地说:“只要你不胡思乱想,只要对娃好,还过!”
猛然间一腔泪水涌上来,邸家宝强忍着,一把搂住了黄秋菊。只听见她在怀里抽抽嗒嗒地说:“他爸,咱日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一个。”
邸家宝那夜是幸福,也是缠绵的,黄秋菊第一次让他做了个真正的男人。对此,他也是感激的,感激上天赐给他这么个好媳妇,他对那娃的恨也消失的无踪影了,可他还是想要个儿子,一个亲生娃。
邸家宝他娃邸柱子刚生下来的那几天把邸家宝忙坏了,忙成个瘪孙子。媳妇坐月子,除了喂奶,换尿布、洗尿布、做饭、洗碗,样样不声不响地做着。他把柱子的脑袋放在胳膊上,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人前人后地抱着,抖着,哼唧着,也做得出来。有时孩子闹,哄也哄不好,也会懊恼,待要气头往上窜,却见娃在臂弯里已停了哭,正对自己笑呢。
邸家宝开始只为了疼惜媳妇黄秋菊,念着小柱子从小就没了亲爹,被动地做着。既然有他在,就不能亏待了娃。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义务,即使并非打心底里愿意,却是种承担。但养着养着,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地起了变化,早上出门见不到就想得慌,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抱娃,逗他玩,逗他乐,比媳妇黄秋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依然被一个心事笼罩着,那就是生个亲生娃,这是他的使命,他觉得自己跑不掉。
随着麦子一天天地长大,抽了穗,收了仓,邸家宝的儿子邸柱子已六个月大小了。盯着媳妇黄秋菊依旧瘪瘪的肚子,邸家宝实在也想不明白,咋就种不下个娃呢?按说自己也够勤快的,半天一晌,瞅准机会就耕作,搞得现在两人单独相处时,黄秋菊一见他咧开嘴,心里就发毛。邸家宝想:我容易吗,干那活难道不花力气?要不是为了邸家的根脉,我邸家宝犯得着这样没日没夜的找罪受?可媳妇的肚子硬是不争气。虽说邸柱子一天天长大了,一天天招人稀罕,也一天比一天跟自己亲,可不管咋地,邸家宝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对得起先人祖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连村长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总不能做个不孝之人。他到处找土方,从水里的老鳖,到山上的金银花、枸杞、黑豆,只要能打听到的就吃,却总不见效果。平日里干活休息时一想到这事就发闷,心里总有面鼓沉甸甸地敲着,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搞得自己心神不宁。媳妇看他急,就去找马家婶子。马家婶子思量了半天说可以去县里,“听说老树沟你表兄弟当初也怀不上,后来就是让县医院给治好的。”黄秋菊想眼下已近年关,等忙完这一阵就去。
邸柱子一天能吃能睡也能拉,洗出来的尿布两根绳都晾不下,天晴还好,如果天阴下雨就咋也干不了,搞得满屋子都是馊馊的尿膻味。可邸柱子却不管这些,依然能吃能拉。
最让夫妇俩头痛的还不是这,而是那哭,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一不高兴就张大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还特别的洪亮。
“这娃,咋那么大动静?”
“像他亲爹,走村卖货的,嗓门大。”
“看你这话说的。娃他娘,赶天好,咱也去后山烧柱香,求求庙里的山神,治治这爱哭的?!?
两人说话间村里的广播就响了,村长在广播那头清一清嗓子,说三天后有暴风雪,各家各户要做好防御措施,把鸡关好,把墙堵严实了,最后仍没忘了加一句:“我日。”
“他爸,暴风雪三天后要来,接下去就是过年,趁这两天天好,赶紧收拾一下,咱明天就上县城,马家婶子说县医院能治那?!?
“啥病?”
“还不是你那生娃的相思?!?
到了县里已是傍晚时分,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了,第二天起个早去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检查,忙活了一整天,医生最后说查不出原因,建议去省医院看看。邸家宝这辈子连县里也只来过两次,上一次还是两年前打倒四人帮那会,跟村里的年轻人来集会,坐的是拖拉机,光来来回回,前后也要折腾几小时,去省城,山高路远,就凭村里借的这辆破骡车,还不得走十天半月,再说那花销谁又负担得起,连村长都不敢去。想到这,邸家宝的心里就又打起了鼓,回家路上,只是叹着气。
骡子在半空中走着,邸家宝抱着根拴了红缨的鞭子,两手插在袖窝里,摇摇晃晃地坐在大车上,身后是媳妇黄秋菊和她怀里的邸柱子。天太冷,十天前刚下的雪,山路崎岖,留下两道车辙印,歪歪斜斜地。邸家宝一路没精打彩,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着。白晃晃的山道朝半天升去,胶轮压下去,溅起了白色的尘沫。灰蒙蒙的天上,一只鸟在飞,它“呀”地一声,猛然挣扎出了一阵撕心般的呼叫:“倒坡啦!”大车经过一阵短暂的停顿,斜斜地向悬崖滑去。
邸家宝恍恍惚惚,心里的那面鼓敲得正响,听不到媳妇的声音。
黄秋菊不知哪来的勇气,抱着柱子跳起来,跃到车后,顶向大车,可哪里顶得住,车上还坐着昏昏沉沉的邸家宝。
“娃他爸,快拉车闸呀!”
邸家宝经媳妇一叫,人醒了,却呆呆地愣在那里,慌了手脚。
胶轮绝望地向后退着,车杠和瓦轴摩擦着,发出凄厉的声音。猛地,传来一声孩子尖锐的哭声……是柱子。邸家宝像电击一样弹下车,一把拉住了闸绳,半崖里升腾出一阵烟雾。
邸家宝站在那里,心中一阵狂跳。日他娘的,好险!他回身望望身外的崖壁,森森地露着阴险,冒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黄秋菊活驴野狗的骂声终于变成了“嘤嘤”的哭声。邸家宝想,为了这祖宗的根脉,差点丢了性命,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叫媳妇和娃怎么活。媳妇前后死了两个丈夫,再加我一个,倒真成了个扫把星。而娃,亏得是娃,若不是他那一声哭,今天倒真要去见了祖宗,是娃救我一命哩,这娃哪怕是亲生的也不见得会救自己一命,这就是天意,人呐,想穿了,亲生不亲生又有啥关系?人活着,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重要。从今往后要好好疼惜媳妇,疼惜娃,好好地过日子,生不出亲生娃也无所谓,管毬他,我有哩!
邸家宝想到这心里豁然开朗,那缠绕已久的心结也随之消失了。他扬起鞭,吆喝一声,不多久就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风吹过,凹槽真的很冷,却是块好地。
2015/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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