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堂（1）
父亲，您到另一个世界，马上就三年了。按老家的说法，满三年，您在阎罗殿的罪就受到头了，就要升天了。这是喜事，我在人间给您献一朵红色的康乃馨，祝福您在天堂快乐，事事如意。
您下葬到时候，我专门在您的坟头，插上了几根我所能找到的最细最细的柳条子。阎罗殿里实行有罪推定，无论您有没有罪，都要被小鬼用棍子抽打。我给您插上的柳条，就是让小鬼打您的时候，不要随意用棍子，要用我给他们的柳树条子。柳条子柔柔地，抽在您身上不至于太疼。您大去穿的棉衣，用了很多的棉花，小鬼抽您，可以抵挡一阵子。您千万不要像在人间生活一样，爱惜物件，舍不得好棉花。现在日子好过了，棉花很多很多，抽拦了，我再给您烧去。您心疼儿子一生，现在，我无以报答，希望我能代替您被小鬼抽打。这可能不成，您爱儿如命，抽在我身上，疼在您心里呀。
您活了73岁，有我的陪伴，长达半个世纪。往事如烟吗？不对，和您一起经历的往事，历历在目，它不是烟，也不是雾，它是一团火。您在艰难岁月，您在看不到希望的黑暗日子里，点燃自己的骨头，为全家照亮取暖，领着一家子向着有光亮有温暖的地方前行。一路走您就一路拆自己的骨头，好容易熬到好日子来临，你的骨头，却已经燃尽，把无限的伤痛留给了我们。
您得了心脏病，怕不久于人世，早早写了遗书，交待后事：“老夫一生平庸，于国于家于社会无甚贡献，身后之事一切从简，不得动用公车，不得破坏青苗，不得大搞迷信，不得收受礼金。违我愿者，非我之儿孙。唯望儿孙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侍奉长者，和睦邻里，报效国家......”您总说自己不读诗书，粗知大略。依我看来，您就是农民哲学家，您是大彻大悟之贤人，您的`精神境界，我恐穷其一生，难望项背。
您早年是铁路工人，修过宝成铁路。三年自然灾害，家里人吃不饱，爷爷想叫您回来照顾全家。正好国家精简工人，您背着铺盖卷回家就当了农民。都说当农民的不饿肚子，可是，您饿了几十年肚子，把四个儿子都拉扯成人。您真的是吃尽人间苦，未得人间甜。我没有听过您说一句抱怨的话，您的铮铮铁骨，我终于领悟到了，可惜领悟得太晚了。
您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太要强，坚决不允许儿子穿得破破烂烂。没有钱，买不来布料，我妈妈一个人既要织布又要纺线，忙不过来。您不顾人们的嘲笑，一个男人家，生生学会了纺线。寒冬腊月，无论夜里几点醒来，您都在嗡嗡地纺线线，保证我们过年能穿上新衣服。您是父亲，但也当了大半个母亲?? ( )
在我的印象里，您半生都在为粮食发愁，你为了一家子吃饱肚子，办法都想尽了，点子都出尽了，苦累都受尽了，把人的眉高眼低，都看尽了。闹春慌，您半夜三更去偷生产队的苜蓿，怕被人发现，您躺在苜蓿地里，揪了苜蓿叶子塞进裤兜，塞满了再爬出地里放到篮子里。一篮子苜蓿，得您爬来爬去半个晚上。第二天，全家吃着苜蓿菜团子，您的脸上，手上，胸膛上，都是血引子，那是一道道惊心动魄的生命之花。您说过，当贼偷东西不好。但是，在娃娃的生命面前，你别无选择，只能当贼。您这个贼，在我今天看来，那就是孔孟之道，就是圣人之德，是一个男人最最金贵的责任意识啊，我可怜的父亲。
无论天晴天阴，我就没有见您休息过，总在没完没了地纺线。母亲织成的布，您用架子车拉到60里外的蒲城县里去换成粮食。来来往往好几天，母亲给您的布袋子里装上馍馍，您总要偷偷放回来几个给您的儿子吃。有一次，您回来晚几天，没有东西吃，您夜里爬到油菜地里啃刚刚破土的菜苗子充饥，回家后我妈妈看到您满嘴绿菜末子，眼泪刷刷往外流，您却装着啥也看不见，把半袋子苞谷一放说：快给娃娃蒸馍馍吃。
有一年妈妈病了，没有钱看病，您借了一百斤苞谷，和我一起拉到城里黑市上去卖。怕被人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您把粮食放得远远的，手里住了一把，挨个人地悄悄问。半天卖不出去，我看见您的眼泪偷偷地往下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您流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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