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芋(散文)
夏日的黄昏,夕阳西斜,红霞满天,光影浮动。一簇簇绚烂的火烧云,飘浮在西边的天际,晕染了浩茫的天空。我乘着下班后的空暇,踏着落日融彻的余晖,来到县城东边的一隅。尔后,沿着清澈的小溪逆流而上,经过一段迤逦曲折的蹊径,独自神情悠闲地漫步,欣赏山野间幽美的风景。
我在僻静的小路上恣意盘桓,忽然看到水岸边的低洼地里,欣欣然生长着一大片葱郁的植物,其间点缀许多绛红色的花枝,在柔曼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融汇在迷离的暮色之中。哦,原来是一大片的蕉芋,挺立一丛丛粗壮的茎秆,舒展一张张宽大的叶片,密匝匝地簇拥在溪边的洼地里。它们占据清浅水湄的一角,深深扎根于溪岸的淤泥中,汲取土壤中充足的养分,正在无拘无束地生长,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说起蕉芋,只不过是一种极为普通的植物,许多人对它并不熟悉,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或许可能闻所未闻。然而,对于我们这些生长在农村,特别是经历了过去灾荒岁月的人来说,对于蕉芋这种普通农作物,总是留存着许多刻骨铭心的记忆,怀揣真挚而深厚的情感,让人难以忘怀。
我们小时候,时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当时人口的急剧膨胀,从建国时的五亿多人口猛增至八亿多人口,粮食消耗成几何级数增长,人多地少、粮食紧缺的矛盾日益突出。尽管提出“以粮为纲”的口号,广泛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全党动员、全民动手解决吃饭问题。然而,由于受到体制僵化、科技落后、投入不足、品种低劣等因素的制约,粮食产量长期低迷,老百姓食不果腹,陷入严重饥荒,社会动荡不安。在经历连续三年的特大饥荒之后,为了缓解严重的生存压力,恢复国计民生,政府只好发动群众种植蕉芋、木薯、地瓜之类的杂粮,以弥补主粮生产的严重不足。
据说,蕉芋和番薯、木薯、土豆、花生、玉米等高产农作物,都是我国自明代以后,随着国内人口的不断增长,为了满足人类生存的现实需要,解决紧迫的粮食问题,陆续从外国引进的植物品系,是纯粹的舶来品。其中,蕉芋引进的时间还相对比较迟,到了上世纪的四十年代,才从南美洲的原产地引入我国南方地区种植。由于其喜高温、抗旱涝、少病虫、耐肥力、易栽培、极高产等优良的农艺性状,得到引种栽植地区农民的广泛欢迎。正是由于这些高产粮食作物的引种,颠覆了传统的农业生产形态,犹如好几个“袁隆平”接连问世,使我国农田的粮食产量从当时的几百斤,一下子猛增至几千斤乃至上万斤。让同等面积的土地产出翻了好几倍,大大缓解了人口膨胀的压力,为以后的“康乾盛世”奠定了强大的物质基础,开创了所谓的“粮食政治经济学”。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粮食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可以说谁掌管了天下粮仓,谁就能够掌管天下。古往今来,概莫能外。所谓的“一日无粮兵马散”,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因而,在如此的社会环境条件下,蕉芋这个看起来外表普通,形象贱陋,生命力却无比旺盛的外来物种,如同领受到上苍赐予的尚方宝剑,衔负拯救天下苍生的重要使命,扮演受苦人类灾荒救济者的角色,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从岭南到江北、从郊原到荒野,走进中国的广大乡村,进入到寻常百姓人家。开始在广袤的乡村原野上,不择区域地繁衍生长。 ( )
在我的记忆当中,此时家乡的土地上,除了面积不大的水稻田之外,其他任何触目可及的地方,无论是在山涧溪谷、田头地角,还是在沟边路旁、房前屋后,随便一个巴掌大的山旮旯里,都被大人们起早贪黑,荷锄垦殖,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蕉芋、木薯等杂粮,几乎没有一块剩余的空闲地。一旦到了农历的三、四月份,只要经过一番锄草松土的功夫,漫山遍野裁植下去的蕉芋,就会显示其超常的适应性,张扬其旺盛的生命力,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它们挺直纤细袅娜的腰杆,舒展宽厚润泽的叶片,闪烁着淡红色的光泽,支撑起一片片绿油油的青纱帐,浸淫每一条幽深的山谷,濡染每一片向阳的坡地,使整个村庄变成绿意盎然的世界。
然而,尽管蕉芋的适应能力极强,对土壤肥力、病虫防治等方面的要求不高,在栽植管理方面相对粗放,比较容易获得预期的收获。但是,蕉芋的采收和加工环节,却是一个非常累赘的活计,需要经过繁杂的过程,花费许多的工时,付出极大的劳动强度。我清楚的记得,每当到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等到水田里的稻谷收割完毕,生产队的农活暂时告一段落。大人们便趁着农闲的一段时间,抽空到自家的开荒地里,抓紧采收木薯、蕉芋、番薯等农作物。因为蕉芋的块茎比较抗寒,不容易被霜雪冻坏导致腐烂,一般要等到番薯、木薯等收拾好之后,才开始着手采挖。
这时候,正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季节,呆在家里尚且冻得簌簌发抖,感到透骨的寒意。但是,为了解决肚子问题,维系全家人的生存需要,大人们只好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冒着呼啸的北风,踩着厚厚的霜雪,前去阴冷的山垅里挖蕉芋。他们劈下一丛丛萎蔫的蕉芋苗,锄开一坨坨冻硬的泥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墩墩肥厚的蕉芋挖掘出来。然后,经过去根、除杂、清洗等诸多工序,将田里收拾好的蕉芋,用一担担的畚箕和箩筐挑回家里,堆满低矮狭窄的屋子。
如果遇到星期六、日,我们放学回到家里,自然也加入采收蕉芋的行列。可以想象,那时候我们年纪还小,生性贪玩,总是想寻找自己的乐趣。在数九严寒的天气里,要冒着冰冷刺骨的寒风,跟着大人们到山田里去挖蕉芋,心里肯定老大不乐意。不过,在大人们的严厉督促下,也只好万般无奈地蹶起嘴巴,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起来到冷飕飕的山旯旮。然后,将脖子缩到衣领里,拖着长长的鼻涕,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机械地收拾起面前的蕉芋,那样子肯定十分滑稽。
说一句实在话,这段时间最为辛苦的活计,还不是白天到山野间挖蕉芋,而是晚上在家里“擂”蕉芋。在当时愚昧落后的年代里,大多数村庄还没有通电,也没有加工蕉芋的机械设备。只能完全依靠人工的方法,利用原始简陋的工具,将这些运回家中的蕉芋块茎,加工成蕉芋的.淀粉。因此,不管白天多么辛苦,晚上还必须拼命赶时间,将蕉芋用“牙钵”搓磨成粉浆。然后,将这些磨碎的蕉芋粉浆,挑到山下的小河边,采取水洗过滤的方法,利用竹筛进行反复挤压,将蕉芋的淀粉从渣滓中分离出来。再把完全沥干水的蕉芋粉,趁着冬日少有的晴朗天气,赶紧拿到太阳底下去晾干,便于以后可以长时间地贮存,随时用来加工烹调食品。
说到“擂蕉芋”,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每当夜幕降临,嘴里的饭食还没有完全吞下肚子,大人们便张罗“擂”蕉芋的事情。一家人借助昏暗的煤油灯光,各自占据屋子的一隅,面前摆放一个陶制的“牙钵”,底下放一个圆形的木盆,用来承接漏下的蕉芋粉浆。然后,用早已冻得皲裂的双手,攥着冰坨一般僵冷的蕉芋,便开始“悉刷、悉刷”地干起活来。在冰冷刺骨的寒夜,他们坐在冰冷的矮板凳上,长时间地曲屈着身子,要将白天采收回来的蕉芋全部加工完毕,一个人最少要擂完满满一箩担的蕉芋,直至三更半夜、鸡啼数遍的凌晨,累得头昏脑胀,腰酸背痛,难以直起腰来。而且,如果稍微一不小心,还会被粗糙锋利的“牙钵”刮破手指,弄得鲜血淋漓,痛得呲牙咧嘴,实在是苦不堪言。在那些漫长凄冷的冬夜,我们经常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隐约听到楼下传来擂蕉芋的声响,夹杂着窗子外面凄厉的寒风,在迷离幽深的暗夜中回荡,心头便会无端地泛起一阵阵的隐痛,深切地感受到大人们的劬劳和艰辛,从内心真正体认到每一点粮食的来之不易。
当然,在采收和加工蕉芋的过程中,除了要经历许多艰辛的劳动,留下许多酸涩的记忆,也有一些有趣的片断,至今还在我们的心底萦绕。其中,让人感到饶有兴味的,应当是制作蕉芋粉丝的过程。那时候,在蕉芋的加工将要完成的当口,每家每户都会特意留下一部分精细的蕉芋粉,反复地进行过滤和漂白,不允许有一丁点儿的杂质。因为这些洁白细腻的蕉芋粉,有其特别重要的用场,就是用来制作“玉粉”。所谓“玉粉”,其实就是用蕉芋粉制作的粉丝,由于其外观晶莹剔透、洁白如玉;口感软绵爽滑、柔韧劲道,因而被赋予“玉粉”的美名。那时候,农村社会比较落后,物资十分匮乏,没有粉丝、米粉、面干之类的东西,每逢过年过节或者有亲戚来家里,只能用这种“玉粉”招待客人。尽管是自家制作的普通农产品,却显示出农家庄重和尊崇的礼数。
在制作“玉粉”的时候,大多要延请专门的师傅前来加工,以保证达到上佳的品质。在事先约好的时间里,一般都是在晚上,师傅便会自带蒸屉等工具,准时到家里来。稍作准备,便吩咐将大锅烧开,灶膛里燃烧起熊熊的火苗,映红大半间屋子。等到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氤氲的蒸气袅袅升腾,师傅便将蒸屉放进锅里,里面铺上一层垫底的棉布。接着,他取来一个瓷碗,从木盆里舀上精白的蕉芋粉,兑上半碗的清水,用手慢慢地搅拌,将凝结的蕉芋粉溶解开来,搅成乳白色的粉浆,小心地倒进滚烫的蒸屉里,用手指平平地摊开来,盖上锅盖蒸上一会儿。大概抽半支烟的功夫,估计蒸屉里的粉浆蒸熟了,师傅马上揭开锅盖,吹去锅面上缭绕的热气,俯下身子仔细观察一下。接着,按照先前的做法,重新舀一碗蕉芋粉,如法炮制地进行新一轮的操作。如此循环往复,一层层地上料,一层层地加热,一层层地熟透,使蒸屉里的“玉粉”粄胚,由薄变厚,由亏而盈,衍变成一坨簸箕大?⑷崛臀氯蟮姆叟摺H缓螅?Ω到?艉玫幕{胚从大锅里取出来,搁在旁边的餐桌上进行冷却,在蒸屉里重新铺上一层白布,进行第二屉的粄胚加工。
每逢家里加工“玉粉”的夜晚,是我们小孩子最兴奋的时候。吃过晚饭,我们便围坐在灶膛边,不等大人们的吩咐,便自觉地帮忙添柴烧火,把大锅里的水煮得沸腾,乳白色的蒸汽四处缭绕,屋里弥漫起氤氲的气息,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尤其使人感到幸运的,是请到一位阅历丰富并且有点饶舌的师傅。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边专注地看他干活,一边听他讲一些奇闻轶事,满足我们强烈的好奇心。尽管要捱到三更半夜,甚至熬上半个通宵,我们却毫无睡意,不顾大人们的反复催促,一直陪伴到师傅干完活,将家什收拾停当。
第二天早晨,师傅会早早地过来,摊开一席竹篾编织的谷簟,将昨晚蒸好的粉胚搬到土坪里,用一副铁架子固定在长板凳上。然后,他坐上板凳,挽起衣袖,双手握住铁制的刨丝器,开始刨削蕉芋粉丝。只见他全神贯注,动作舒缓,娴熟地使用铁制的刨丝工具,在柔润厚实的粉胚边上轻轻地刨着。一条条晶莹剔亮的“玉粉”,从刨丝器的孔隙中喷涌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眩目的光泽,洒落在面前的谷簟里。大人们手拿簸箕,蹲在师傅的旁边,将洁白的粉条缠绕起来,卷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粉团,拿到晒谷坪的边上晾晒开来。这时候,我们也自然闲不下来,不时地凑上前去,偷偷地扯下一块粉皮,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感觉实在劲道得很。
每年春节过后,开始进入春荒季节,正是缺粮的当口。家里狭小的谷仓里,已经没有多少剩下的粮食;一日三餐舀到碗里的稀粥,定然能够照得见人影;即便是原本粗糙难咽的碎米饭,也早已成为梦寐难求的奢侈品。这会儿,去年冬天收获的蕉芋、番薯、木薯等杂粮,开始派上大用?K?钦季莶妥郎贤怀龅奈恢茫?晌?蠹夷岩钥咕艿闹魇常?刻毂浠蛔挪煌?幕ㄑ??拷骞竟咀飨斓年りぜ⒊Γ??底跑寇恐谏?男鲁麓?弧2还??喽杂谟械憧嗌?兜赖哪臼恚?队笙匀桓?屎洗笾诘奈缚凇S绕涫怯媒队蠓壑谱鞯恼舾狻⒐?吆?①嗤枳拥仁称罚?氖芷章薮笾诘幕队?V灰?邢概氲鳎?湟恍┍匾?淖袅希?梢猿晌?煽诘拿朗常?萌舜罂於湟谩?
用蕉芋粉烹饪加工食品,包括烹煮被视作稀罕之物的“玉粉”,有一个特别需要注意的问题,就是要加入较多的油脂。否则,极容易让你胃肠不适,剐肠刮肚,口水直流,甚至呕吐不止,产生反胃现象,那滋味实在很不好受,会被折磨得够呛。但是,当时油脂是属于稀缺的资源,需要按计划分配,如果没有供应的票证,有钱也难以购买。即使农民自己家里养一头猪,也要作为“支前猪”上交,由集体统一宰杀和分配,只能留下少量的“自食肉”,也煎不了多少猪油。因此,大人们尝试了许多省油的方法,比如用稠粥水搅拌蕉芋粉,只要用少量的猪油擦一下锅底,就可以烙上一锅外酥里嫩香喷喷的蕉芋粄,既不会沾锅,味道也确实不错。在这些方面,经过大人们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我们都有实际操作的经历,积累了一些初步的经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发生了重大的社会变革,随着原有体制的分崩离析,联产承包的应运而生,短时间内解决了人们的吃饭问题。蕉芋这个移植于四十年代、播迁于六十年代、风靡于七十年代的外来作物,终于告别一度兴盛的岁月,走进颓败衰落的宿命,给人们留下许多深沉的记忆。现如今,以往乡村里随处可见的蕉芋,不再得到人们的青睐,只作为生产淀粉的作物而存在,在山野之间零星地种植,再也见不到漫山遍野蓬勃生长的奇观。回顾蕉芋曾经走过的生涯轨迹,从遥远的南美洲起程,漂过浩瀚的太平洋,来到中国的南岭地区,扎根于荒僻的原野乡村,栽植于广袤的山水田园,以其敦厚朴素的形象、包容随和的性灵、跌宕起伏的际遇,与进化的人类秉承恰好相反的命运,演绎了一段兴衰荣辱的传奇故事。但愿这个开头并不见得精彩的故事,中间不要出现太多离奇的剧情变化,一直波澜不惊地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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