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第十三的文章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接着卦爻与年月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断烂朝报”[1]。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走。《尚书》就不同了。《虞书》、《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也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的史发展,就是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作“辞”;辞原是“讼”的意思[1],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的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慎辞”[3]。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生教禆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4]。他的确是食慎重的。辞命得“顺”,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证。
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的说是办不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擅长言语[5],“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时只口头指示策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变,自己想说话;因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鲁语[6]。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7]。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8]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那时最重辞。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9];便是三个标准。不过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10]。——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1]荀子也说:“君子必辩。”[12]这些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3],“老学”所重的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不言”[14],“庄学”所要的神秘。韩非也注重功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生于上之不明”[15]。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评着游士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的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