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谈创作的文章:文字的分量
沈从文谈创作
——首发于1934年1月《文学》
有人问我:“怎样会写‘创作’?”真是一个窘人的题目。想了很久,我方能说出一句话,我说:“因为他先‘懂创作’。”问的于是也仿佛受了点儿窘,便走开了。
等待到这个很诚实的年青人走后,我就思索我自己所下的那个字眼儿的分量。我想明白什么是“懂创作”,老实说,我得先弄明白一点,将来也省得窘人以后自己受窘。
就一般说来,大家读了许多书,或许记忆好些的书,还能把某一书里边最精彩的一页,背诵如流,但这个人却并不是个懂创作的人。有些人会做得出动人的批评,把很好的文章说得极坏,把极坏的文章说得很好,但也不能称为懂创作的人。
一个懂创作的人,也应当看许多书,但并不需记忆一段两段书。他不必会作批评文字,每一个作品在他心中却有一个数目。最要紧的是从无数小说中,明白如何写就可以成为小说,且明白一个小说许可他怎么样写。起始,结果,中间的铺叙,他口上并不能为人说出某一本书所用的方法极佳,但他知道有无数方法。他从一堆小说中知道说一个故事时处置故事的得失,他从无数话语中弄明白了说一句话时那种语气的轻重。他明白组织各种故事的方法,他明白文字的分量。是的,他最应当明白的是文字的分量。同时凡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他皆能捡选轻重得当的去使用。为了自己想弄明白文字的分量,他得在记忆里收藏了一大堆单字单句。他这点积蓄,是他平时处处用心,从眼睛里从耳朵里装进去的。平常人看一本书,只需记忆那本书故事的好坏,他不记忆故事。故事多容易,一个会创作的人,故事要它如何就如何,把一只狗写得比人还懂事,把一个人写得比石头还笨,都太容易了。
一个创作者看一本书,他留心的只是:“这本书如何写下去,写到某一件事,提到某一点气候同某一个人的感觉时,他使用了些什么文字去说明。他简单处简单到什么程度,相反的,复杂时又复杂到什么程度。他所说的这个故事,所用的一组文字,是不是合理的?……他有思想,有主张,他又如何去表现他这点主张?”
一个创作者在那么情形下看各种各样的`书,他一面看书,一面就在那里学习经验那本书上的一切人生。放下了书本,他便去想。走出门外去,他又仍然与看书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发生兴味,去看万汇百物在一分习惯下所发生的一切。他并不学画,他所选择的人事,常如一幅凸出的人生活动画图,与画家所注意的相暗合。他把一切官能很贪婪的去接近那些小事情,去称量那些小事情在另外一种人心中所有的分量,也如同他看书时称量文字一样。他喜欢一切,就因为当他接近他们时,他已忘了还有自己的身分存在。
简单说来,便是他能在书本上发痴,在一切人事上同样也能发痴。他从说明人生的书本上,养成了对于人生一切现象注意的兴味,再用对于实际人生体验的知识,来评判一个作品记录人生的得失。他再让一堆日子在眼前过去,慢慢的,他懂创作了。
目下有若干作家如何会写得出小说,他自己也就说不明白。但旁人可以看明白的,就是这些人一切作品皆常常浮在人事表面上,受不了时间的选择。不管写了一堆作品或一篇作品,不管如何善于运用作品以外的机会,很下流的造点文坛消息为自己说说话,不管如何聪敏伶巧的把自己作品押在一个较有利益的注上去,还是不成。在文字形式上,故事形式上,人生形式上,所知道得都太少了。写自己就极缺少那点所必需的能力。未写以前就不曾很客观的来学习过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批评自己。多数作家的思想皆太容易转变了,对自己的工作实缺少了一点严格的批评、反省。从这样看来,无好成绩是很自然的。
我自己呢,是若干作者中之一人,还应当去学,还应当学许多。不希望自己比谁聪明,只希望自己比别人勤快一点,耐烦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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