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吧文章
一
这是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情景。
走出小学校门,像从前每次一样瞥见祖父赢弱的微驼的背,还有旁边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跑近,仰起脸,我看见祖父皲裂开合的口无声地说,走,我们回家。嘴角满是宠溺的弧度。
从来没有像影视作品中的角色一样,梦醒时猛地坐起,大口喘气。仅仅是倏地睁开眼,意识回归,才发觉是一场梦。
二
周遭永远是一片荒芜悲漠的黑暗,静得以为早已失去了自我。
祖父太瘦。印象中大抵是没有发福过的,老款衣物挂在身上总显得过于肥大。花甲之年的人头发自然白了许多,那是岁月洗礼后剩下的颜色。不知谁说过“大耳有福”,祖父的双耳是可以算得上大的,耳垂似乎有大拇指的指肚般大。而我年幼时喜欢把玩祖父的眼皮,胶原蛋白的严重缺失,导致过于松弛,用手一捏,捏出的形状居然可以保持几秒时间,祖父也不闪避,任凭我未泯童心的肆意。
眼睛总能折射出一个人的经历、心情。祖父的眼神可以用清冽与宁静祥和来形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对现如今生活虔诚的光。而掌纹终究是太宿命的,不单单是为生命与爱情,还诠释了太多绵亘的往事。祖父掌纹深若沟壑,当他攥住我的手,我似乎能感觉到几年间或翻飞或升腾的浮华,炽烈而真实。
祖父是有些驼背的。赢瘦的身躯始终敌不过命运的重量。但他总保持淡然的姿态,用他不俗的脊梁撑起了一个家、一片天。像包容大海的地壳,世俗再汹涌,定会有平静的一天。只要不惧,只要相信。
三
祖父从没有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传承的痕迹,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喜爱家中的女孩子,作为老幺,我亦是太受宠。那些记忆深处起伏暗涌的碎片,如今看来实在温暖得过于虚浮不真切。傍晚回家,祖父总在无外人时,偷偷塞给我一个大石榴或才出锅的猪蹄,似孩子般眯眼撇嘴:嘿,别让他们看见哦,赶紧吃吧。我亦是假装紧张严肃地点点头:嗯!知道啦!熟稔的默契仿若是天生的习惯。
我终究是太信从宿命的人,且执拗于本性。在我看来,寿登耄耋亦不过是老去的孩子,年龄只是些无多大用处的数字。祖父对象棋钟爱之至,总一手夹着马扎,一手提着关有八哥的笼子,在阳光不算炎热的午后,踱步去村头看别的老人下象棋。拱卒,飞象,跳马,驾炮,上士,出车,将军。楚河汉界的挥斥方道,定不会随时间消沉湮没殆尽。
那些隐匿于表象之下的本性,亦是如此。
四
我其实不怎么擅长散文,列举的物事,繁冗俗滥,不感人。但下面这件事我是一定要讲的,它发生在2007年9月。
那天是星期五,我照例要上学。下午祖父早早吃完饭,准备给我砸核桃带到学校去,他一手拿着中指长短的小锤子,一手拿着核桃砸起来,颤微微的。他有些老花眼,所以向前倾着身子,看起来十分费劲。而我对于核桃这种东西始终不大喜欢,便推说不要。祖父脾气亦倔强得很,坚持让我带走,我只得赶忙背起书包,关上门跑出去——“嘭”地一声,门很响。
其实以上只能算是生活中的琐事之一,而于我却有太深刻的意义,因为我到一个星期后才知晓,那竟是我与祖父的最后一次对话。
关于祖父怎样心脏病猝发,怎样直挺挺地倒下去,额头猛地磕在茶几上,汨汨地流出多少浓稠的鲜血,那都是后来才得知的。我所直面的,仅仅是进门后灼烈刺目的黄黑纸钱,还有厚重眩晕的檀香味,向左瞥,臂E是不知何时戴上的黑底的“孝”字。多么讽刺,我成了再没有资格说声对不起的罪人。像是被时光狠狠地扇了巴掌,倏然清醒。
核桃,我说,上星期他还帮我砸核桃呢。泪水从下眼睑淌落的瞬间,我恍惚看到张黑白互映下清冽微笑的'面容。
从此天寒地冻,路远马亡。我仿若听见身体在拔节生长时脆裂的声响。那么明晰,那么痛。
五
失去后才懂得其珍贵。人实在是太过矜弱渺小的生物。
有些事,终究无力回天。
六
对于缅怀的文章,我一直不太敢用颇为决绝的字眼,因为回来看时会难过,所以我总说祖父是暂时离开的。这种观点,至今不变。而从那以后的作文却是不断地缅怀,我在很长时间里都走不出来。每次卷子讲完,我都会把作文扔弃,也许是害怕看到后被那些过于厚重的记忆再次刺激,却依旧不停地写。我承认我的矛盾。而将文章公之于众,需要不小的勇气。
更害怕的其实是遗忘。假若真的忘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曾经怪诞地想为何我没有隔代遗传了轻微的心脏病,当病发作,起码证明我能记得。而我定是要铭记的。纵使感情,再无实体倾泻,亦要坚强地面对。其实至今我都倔强地认为当年自己还无力承受,可惜我别无选择。
我想为祖父做些什么。念一段佶屈聱牙的经文,歌曲斑驳陆离的大悲咒,书一篇清切空灵的文字。我太需要这些来作为感情的承载。亦希望它们从此绵亘不绝,为我所用。
一如《圣经》中的一句话
爱是永无止息。
七
路过曾经的小学门口,总会想起一些细碎的画面。
蜂拥而出的少年。周边嘈杂纷乱的人群与车辆。校门口对面冒着热气的路边小摊。澄澈素净的长空。沉重老式的书包。布满锈迹的三轮车。
还有祖父微驼着背,用略微沉黯老迈的声音说:
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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