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怀念父亲散文

时间:2024-09-27 11:37:46 父亲节 我要投稿

父亲节怀念父亲散文

  今天是2013年父亲节。父亲在世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这个节日。再过十二天,也就是农历五月廿一,是父亲去世十五周年祭日。

父亲节怀念父亲散文

  每当清明节和十月初一,或者父亲的生辰和祭日,父亲的许多往事就会浮现在我眼前久久不去。尤其是遇到父亲多年不见的熟人,以为父亲还健在,问我:“你爹怎样?”我的眼泪就会汹涌而下。看到与父亲同龄的老人行动自如、谈笑风生,我就会特别想念父亲。遇到类似父亲病症的老人,我就想上前扶一把。但常写东西的我却一直没有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觉得父亲可写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会写一本书来纪念他。可十五年了,书也没写,文章也没写,有时想着想着就会被杂事或杂念打断。惭愧啊!

  一

  1998年农历五月廿一这天,父亲米水不进已经第十四天了,可我们并不以为父亲会在这一天离开我们。我们已经习惯了父亲躺在那里,隔一会儿我们兄妹中有人会给父亲用棉球湿一下干裂的嘴唇,同时叫一声“爹爹”。父亲“嗯”一声,就继续躺着。他时睡时醒,我们有人守在身旁,有人继续忙家里的事,说白了就是为父亲的后事做准备。尽管天天如此,但我们心里还是觉得父亲也许会永远躺在那里,即使不吃不喝不说话,我们也有父亲在。

  母亲和我们照常吃早饭,记得是吃玉米糊糊。我和小妹端着饭碗守在父亲身边。我叫“爹爹”时,小妹也跟着叫一声。我发现这天父亲的“嗯”声不大了,他完全是用意识和气息在答应我们。父亲还用力眯开眼睛看了我和小妹一会儿,就那样无力地、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泪水顺眼角流了出来。我和小妹给自己擦完泪再给父亲擦泪,又不停地用手抚摸父亲的被子表达安慰。父亲也许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我们,可我们却不知。父亲昨天以前一直是有声音的,今天他用尽力气“嗯”那一声让我意识到了不妙,但还是不愿往坏处想。头天晚上听大哥说,他在朦胧中听到父亲清楚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大哥惊醒,却见父亲还在睡。我听着心就一沉,父亲失语多年,叫出名字是绝对不可能的。后来我们都认为那是父亲的灵魂在和大哥告别。

  吃过饭不一会儿,母亲正在收拾锅碗,大哥让我叫二哥和三哥都到父亲身边,我叫了。小妹站在门边哭,我还走过去安慰小妹别哭,然后就站在炕边发呆。我一直不往父亲就要离开我们这边想,以为大哥叫二哥三哥,只是父亲难受。并不是父亲很快就要咽气了。父亲头朝里睡在窗台根,三个哥哥和我爱人都围在父亲身边,他们和墙壁刚好合成一个圈。他们可能是怕吓着我和小妹,没叫我们往跟前挤。不一会儿,他们四个人叫着“爹爹”、“爹爹”,然后都开始抽泣,我明白父亲走了,眼泪怔怔地往下流。母亲边擦泪边说:“你爹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走也要在大白天亮亮堂堂地走。”仅此一句,道出了父亲一生的为人和性格。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母亲如此赞美和佩服父亲。当时大约八点半左右。

  三个哥哥和我爱人忙去了,我又爬上炕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不知谁说了声不要把眼泪滴到父亲身上。我就边擦泪边看父亲。父亲咽气后的样子,完全没有了患病时的模样,他又回到了我记忆中、更贴切些说是照片上他年轻时和众多老师合影时的样子。因为我排行老四,记忆中的父亲已是中年。我常常看着照片上的父亲,觉得身边的父亲和照片上不太一样,确切点说是觉得父亲没有照片上好看。这时的父亲和照片上完全一样了,他面色白净,衣冠整齐,很斯文很精干的样子。他安祥地闭着眼睛,就像累了睡着了似的。我万万没想到竟是在父亲离我们而去的时候,让我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样子。父亲被抬到灵铺上之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手,其实我是担心父亲是不是下炕下得早了。他的手冰凉到了极点,就像冬天的冰块,我一点都没有害怕,只是确信父亲真的是走了。父亲从此与我们天人永隔,我一下子仿佛离枝的树叶,四周顿时好空,好冷……

  记得父亲去世前几天,因为是五月,阳光照进来已经感觉很热,我们就想拉上窗帘,可母亲说:“让你爹再多见见阳光吧,以后想见也见不上了……”母亲流着泪把窗帘拉开。那一刻,我第一次从骨头里感知生命和阳光的关系,阳光是生命的根,生命是阳光的苗。母亲让阳光多赐予父亲些光亮,此时已是母亲对父亲唯一能做到的关爱。仅此一句,足以超过我们做儿女的所有表达。

  父亲病重后,母亲和哥哥们就给父亲穿好了寿衣。母亲不赞成把送寿衣做成阴森森的样子。她给父亲做的完全和工作时穿的衣服一样,青色中山装,黑裤子,里面是棉衣棉裤,衬衣衬裤。所以,即使父亲穿上寿衣之后,我们也一直不觉得这是给父亲送别。父亲外面这身衣服的料子是我买的。那是我第一次领到工资后,回家时就给父母亲一人买了一身布料。父亲看到布料后摸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当时我在心里说:“爹,你穿吧,以后我会给你买很多衣服的。”万没想到我结婚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每每想起,我就为没能给父亲多尽些孝而自责。我独立的太晚,成家也太晚,我是靠父母一直长到二十大几,免强有了一份工作也没能长久。如果我早些独立早些成家,我就可以对父亲多尽些孝,还可以为家里多尽些力。

  给父亲穿寿衣时父亲并不清醒。他意识清醒过来后就抬起胳膊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那一刻,我的心一阵阵作痛,父亲失语多年,他连临终想对我们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只能流泪。母亲看到后,哽咽着上炕给父亲边擦泪边说:“你这人呀,哭甚哩?!”母亲的声音很苍凉,好像来自岁月的深处,她深谙父亲的每一滴眼泪。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在父亲面前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也从来不会这样做,他们经常吵架,母亲对父亲有说不完的怨气,父亲也是。而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母亲全擦掉了。

  也许,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怨,只有恩。或者说,怨,只是生命过程中的潮起潮落,而在生命的尽头,只剩下了恩,恰如月缺月圆……

  二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的印象,是他到山上打松籽回来,累得连饭都不能吃、水都不能喝的样子。他满身满头的汗,背着一大口袋松籽,一进门把大口袋往院里一扔,就迫不急待地进屋,一头倒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连枕头也不枕,说是不能枕。炕上几卷薄被都卷了起来,炕席上什么也没铺,因炕火常年熏烤炕席已成了深黄色。屋里光线很暗,小格子窗户上只有靠窗台的地方有一小块玻璃,其余都糊着麻纸。父亲就在那一小片光亮中躺着,嘴巴微张着喘气。直到想喝水了,母亲这才将水端到父亲手上,然后再去盛饭。

  年幼的我,看着母亲把松羊羔(松籽的果壳)倒了满院,觉得好看又好玩,全然不知那是父亲养育我们兄妹长大的一部分辛苦钱。松羊羔裂开后就像一朵朵古铜色的小花,颜色也像铜钱一样,手感硬硬的重重的,是我小时候秋天经常玩的一种玩具,也是母亲冬天引火的最好燃料。我至今都能依稀听到老院里秋阳下,那一个个松羊羔一层层裂开时清脆的“叭叭”声。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感知到父亲每摘下一枚松羊羔,每捡起一粒松籽时的欢喜和辛劳……

  小时候,每个星期六都是我的节日。这一天每到夕阳落山后父亲就会走进家门,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给我。这种饼干如今的市面上早已不复存在。那是32开书那么大、字典那么厚的一个方纸盒,外层是很薄很脆很容易被撕破的一层花纸,正面是黄色上印着石榴、桃子、葡萄等水果。背面的白纸上印着红字,大概是“左权县副食加工厂”的字样,这可能是我认识最早的字。里层是草黄色硬纸折成的一个纸盒,纸盒里装着排列成行的饼干。饼干是长方形的,上面有六个针眼儿,四周有钜齿样的圆牙儿,吃起来甜甜的,脆脆的。那是我的专利,哥哥们小时候还没有,长大了又轮不到他们吃。哥哥们看我吃得眼气了,就想方设法问我要或者偷,如果哪个哥哥硬抢,父亲就会一边斥责一边安慰我:“不怕,下星期爹爹就又给你买回来了。”电灯在生我那年就接上了,深黄色的炕席上,桔黄色的灯光下,我吃饼干,父亲躺在炕上微笑着看我。我把咬出一个个豁子的饼干递到父亲口边,父亲假装吃一下,然后就高兴地把我的手推到我的嘴边:“爹爹不吃,俺孩儿吃。”

  父亲回来一般能住两个晚上,星期一早上我还没睡醒他就动身往学校赶。每个晚上他都要给我讲故事。讲《杨家将》、《岳飞传》、《哪吒闹海》、《西游记》等。很多中国古典小说,都是在那个时候父亲讲给我的。三哥总好和我争怀(就是和我抢着在父亲的被窝里睡),但他争不过我,只能爬在父亲的背后听故事。熄灯后的屋里一片黑暗,我的脑际却是父亲讲述中的一个个情景:岳母把“精忠报国”四个字给岳飞剌在背上;哪吒在一朵莲花上重生;孙悟空无往不胜……我在父亲的怀里听啊听,父亲讲到动情处,他和母亲都不禁哭泣起来,我也哭。就是在那时候,父亲将忠孝、仁义、勇敢和坚强的种子,播洒在了我幼小的心田里……

  父亲在家下地干活时,总喜欢把我带在身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中午回家后,父亲用惊喜的口气跟人说了一遍又一遍:“这闺女敢情可会唱歌哩,唱了一前晌。”好像他发现了别人从来不认识的宝贝似的。父亲在地里干什么活儿我忘了,我唱了些什么也忘了,长大后每当我在同学或朋友面前大胆地唱歌时,就会看到听到父亲夸我的神情和声音……

  因为我在三个哥哥后面出生,我理所当然的成为家中的宠儿。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正月父亲放假在家时,家里人的早饭都吃山药蛋丝和玉米面做的拨拦子,我并不记得我哭着闹着不吃,只是随意地说了声不吃,父亲就诡秘地对我说:“等等爹爹给你做好吃的。”父亲赶紧吃完碗里的饭,就亲自动手炒香汤,再切莜面条。案板在炕边放着,我就趴在炕里边看。父亲切东西的时候,习惯嘴巴微张,下嘴唇往里包住下牙床,好像那样才能使上力才能切细。那时候家里的好吃的就是莜面小干粮。过年过十五的早上,全家人会用它炒一顿头脑(饭菜名)吃。然后就是家里来客人的时候用来做下酒菜。我是家里的例外……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这句童谣用在我身上最贴切。每年七月,温城村姥姥家都会唱一回大戏。父亲总会背着我抱着我去看戏。背着我是在路上,抱着我是在戏场。我不记得别人怎么说我好看,却记得父亲回家后会对母亲说,这个说我好看那个说我好看。有一回天下起了大雨,下罢雨姥姥家的人都让我和父亲住下别走了,可我就是不住,父亲只好背起我往回走。雨后的路面满是泥水,父亲背着我在泥水中一股劲儿走了六七里地。回家后父亲对母亲和邻居说:“这狗闺女,可把我累坏了。说把她放在石头上让我歇会儿也不行,怕泥哩。兰芳(邻居家和我同龄的女孩)那些孩们一路都是自己走回来的。”父亲好像并没有怎么生气,可我却第一次感觉到我没有兰芳她们听话。我后来想,其实父亲硬把我放在石头上我也没办法,还是父亲太宠我惯我了,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姥姥是在我九岁那年去世的。父亲当时在松树坪村教书,离家十几里地。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自行车,父亲来回都是步行。姥姥经常在路口等他捎去这样或捎回那样。一天傍晚父亲回来后,有些震惊又有些疑惑地对母亲说:“我看见咱娘了。”母亲开始抹眼泪,父亲开始讲他的所见。父亲快走到温城岭上时要经过一个拐弯,一拐弯他就看见姥姥身穿一身黑衣服站在老地方。父亲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难道世上真的有鬼?管他真有假有,如果真能再看见姥姥也好,父亲这样想。他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姥姥,生怕一眨眼姥姥就不见了。可是盯着盯着眼看离姥姥越来越近了,姥姥还是突然不见了。说完父亲也开始抹眼泪:“咱娘还是忘不了我,死了也在老地方等。”就是这一回,父亲才相信人有灵魂,他说他看见的就是姥姥的灵魂。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听母亲说过一回,因为母亲是老大,父亲是对姥姥家出力最多的人。可父亲的火爆脾气得罪过不少亲戚,也得罪过姥姥。

  于是我就常为父亲的火爆脾气而遗憾,他出了力又得罪了人,出的力到底还值不值?也许父亲只顾出力了,他从来就没去想值不值……

  三

  我开始走读上中学不久,父亲就因耳聋病休回家。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我该回却没回的时候,父亲一准会去接我。有时我刚走上景坡(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就会遇上父亲正朝我往下走。有时是在公路上的某个地方相遇。父亲从来不会看到我后就站下来等着,他总是笑咪咪地一直走到我身边,然后折转身和我并排往回走。阴沉的天色下,有父亲在身边,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有时夜幕隆临,父亲和我还走在路上,迎面有汽车驶来,因汽车灯光剌眼,我就走在父亲身后。最美好的回忆莫过于月光下父亲和我在路上相遇,我和父亲的影子,在洒满月光的路面上,在白杨树的影子间走过,看远山近树,听虫吟鸟鸣,父亲伴着我一直走进家门。

  让我至今后悔的是,我几乎回想不起来放学路上和父亲手拉手走路的情景。有一回刚下过雪,父亲带着邻居家的黄狗去接我,父亲突然摔了一跤,黄狗在父亲摔倒的地方打了个滚。父亲站起来说:“鱼鱼慢些啊?这路滑哩。”我后来一直想,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和父亲拉着手走路?是父亲想让我锻炼得能够独立而没有主动拉我?还是我习惯了一个人走路而不去拉父亲?或者是我觉得拉着父亲的手走路不好意思?如今已不知所以。成年后,每当和父辈的老人在一起,我会不自觉地总想拉着他们的手走路或者说话,好像父亲还在我身边,等回过神来,心里一阵难过,能和父亲拉手的时候,我想当大人;成年了,我却好想做孩子……

  走读上中学的那条路,我永远也走不厌,路边的山坡上,随处都有父亲留给我的回忆。山杏儿黄的时候,山梨儿红的时候,父亲就会带我上山拾杏拾梨。因野果比家果小许多,我们也叫小杏儿和小梨儿。拾山杏是为了卖杏核儿,或者用杏核儿换食用油。一斤杏核儿可卖得一两毛钱,一箩筐杏儿大概能剥二三斤杏核儿,一棵大杏树最多能打两三箩筐杏儿。如此微薄的收入父亲也不会放弃。山梨是一种野果,放在屋里,屋里会散发出特别而长久的清香。我就是在满屋的清香中告别中学,开始学习写作。也许正因为迷上了写作,我的性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至让相似的回忆,却留给我不同的印迹。每当路过土门豁儿和阳坡(地名),和父亲上山拾杏、拾梨的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

  路南面的山坡上,一棵茂盛的山杏树,长在一座小山坡的东面。六月的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绿葱葱的枝叶上,黄灿灿的杏儿满枝满树。父亲和我都仰脸看树,蓝天把杏树衬托成一幅绝妙的画,叶儿绿得透亮,杏儿黄得闪光,让人心情不由得就很快乐。由我看上好大一会儿,山这边山那边的话题问上好大一会儿,父亲才问我:“我打杏吧?”父亲的意思是问我欣赏好了没有。我意犹未尽地应允一声,父亲才开始拿一根细长的木棍敲打树枝,一阵噼哩啪啦,树下的草丛里和乱石里,就落下一层黄灿灿的杏儿。父亲和我先把敞亮的地方拾完了,把口袋放在一簇灌木跟前靠稳了,就让我歇着,他知道我怕虫子,又怕热着我。然后他就爬上爬下满坡拾,把草丛深处和石头旮旯里的杏儿都要拾尽。我就只管坐在树下等着,看父亲拾满一箩筐,就走到口袋跟前,给父亲撑开口,让父亲把杏儿倒进去再去拾。父亲忙着并不影响给我讲爷爷和老爷爷的故事,我继续问这问那。山坡上除了鸟鸣,就是父亲和我的说话声……

  山梨树长在路北面的阳坡上。山梨成熟的时候绿中透红,像挂了满树的小酒葫芦。这时候的山梨儿还不能吃,需要在小缸里放一段时间,等果皮变黄变软才能吃。那时候我们吃不到别的水果,小梨是父母每年都要采拾的野果。小梨放软后,父母会偶尔吃一两个,而我们兄妹闲了就能吃,邻居来也能吃。自从父亲病休回家后,他的情绪就很低落,好像各自都有忙不完的事,父亲再也没有往日星期天回家时的热火样。他每日下地干活,或上山放驴成了顺其自然的事。父亲和别人交流的越来越少,别人和他交流的也越来越少。能让父亲突然高兴的事,就是他在山上放驴时看到了什么稀罕物,然后就带母亲、我和小妹上山。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些许往日的快乐。

  初秋的太阳在东山头的肩膀上看着我们,父亲和我早早就来到山梨树下。微风里满是庄稼和野果的清香,不时有熟透的小梨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们寻声走过去,就会看到草丛中一个鲜红的小梨儿还在摇晃。还会看到早落在草丛里的小梨有的已经能吃了。父亲捡起来递给我,一股清凉凉的香甜立刻就会浸入我心脾。有的被鸟儿啄过,父亲说不脏,就自己吃起来。稍歇一会儿,父亲就开始打小梨。同打小杏一样,父亲拿细木棍将小梨儿敲打下来,然后开始拾。父亲一边拾一边高兴地说:“这小梨儿才大哩,这小梨才好看哩。”他的快乐明显比往年要增大许多倍,而我却在三心二意地拾,心里是书里的人和事,亦或是身边事引发的思考。不知何时起,我已不喜欢问和说,而是习惯看和想。我不说话,父亲也说不起来,父亲就那样默默地拾。偶尔看见父亲在怔怔地看着我,那神情也许在说:“俺孩儿长大了!长大的闺女和爹就没话了!”或许在想:“俺孩儿不高兴吗?”我却只顾自己想心事。此后山杏黄了一次又一次,山梨红了一年又一年,父亲不再叫我一起上山。他默默地拾回小杏儿又拾小梨儿,我却不知再跟父亲哪怕上一回山,父亲也许还想在草丛里再拾起小梨儿让我吃,他看着就行……

  父亲默默地下地干活,默默地上山放驴,回来时总好用手帕包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野花(手帕隔住手温,花不容易蔫)。小妹忙着找瓶子、洗瓶子、加水,把花插进瓶子里,摆到桌子上、窗台上。我凑到跟前看看闻闻,欢喜一阵就没事了。小妹比我小十岁,她已接替了我做这些事。我长大了。

  长大了。反而犯真正的错误。

  四

  父亲第一次带我出门是去涉县配眼镜。三十多年前,左权的发展远不如河北涉县发达。眼睛不好是我的心病,那时候二哥认识涉县的司机朋友,涉县离我们村并不远,于是,父亲决定带我去那里一趟。

  父亲和我都住在二哥的朋友家里。他们带我们去了医院,找了熟悉的医生朋友。另我意想不到的是,我连戴眼镜的权利都没有,我第一次知道我的眼睛不是近视,是弱视,弱视就意味着戴眼镜也达不到一定效果。我一下子一句话也不想说了。长长的街道上,我低着头走在父亲前面,我的眼前除了阳光下的马路,一切都不存在了,街道两边的任何事物都不会吸引我的注意力。那是我第一次品尝自身的缺憾,以前只是感觉。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不知道我这一生还能干什么,只知道很多美好的向往会因为缺憾而改变方向,或者不复存在……

  父亲跟我说话,我除了不吭声,就是不让说。有的听清楚了,有的压根儿就没听见。父亲不管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不要说话。”父亲并没有生我的气,我不让他说话他就不说,就那样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回去后他只跟母亲说了句:“这狗闺女,不叫我说话。”

  别的细节我都记不住了,只记住我那句:“不要说话。”还有父亲那句:“这狗闺女,不叫我说话。”时光过去快三十年了,每当我想起那条长长的街道,我就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任凭我怎样回头,再也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第一次带我出远门是去哈尔滨。二十多年前,我函授于鲁迅文学院,于是就有了一次去哈尔滨开笔会的机会。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父母当然不放心,最后决定父亲陪我去。没想到这次远行,却留下了三件让我终生无法弥补的过错和遗憾。

  我们乘长途汽车到了太原,又从太原坐火车到了北京,再从北京坐火车到哈尔滨。当时北哈一程车时就是二十三个小时。车上的东西很贵,我们什么也舍不得买。其间,一个年轻男子拿着一大包桃子叫着走了过来:“桃子,一块钱七斤。”父亲看到后动了心,他掏出一块钱买了下来。那个年轻人接钱的时候,还顺嘴说了句:“吃吧,一块钱七斤呢。”从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上当了。

  父亲解开袋子后,果然桃子不好,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桃子。每个桃子上面最少也有一块烂疤,有的整个桃子都快烂掉了,有的没有烂疤但也快变质了。一种被捉弄的感觉,让我既生父亲的气,又生那个卖桃人的气。而父亲却很平静,他让我捡好的吃,我不吃,我觉得在别人面前吃烂桃子很没面子。父亲就一个人吃起来。他也不用水果刀,就那样用嘴咬,把烂的吐出来,把好的吃掉,其实烂的地方有时根本咬不干净,父亲就那样和好的混在一起吃。他不是不知道,是舍不得。父亲把能吃的地方都吃了,一块好桃子也没舍得扔掉。我看着,难受着,难堪着。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好后悔自己所谓的面子。为什么我不能替父亲吃一个烂桃子?我和父亲一块吃又怎么了?别说火车上的人不认识,认识又怎么了?不地道的是卖桃子的人,又不是父亲。父亲一个人吃得那么费事,我却还嫌父亲没面子……有生以来我从来没见父亲给自己买过零食,唯一的一次就是那次烂桃子。我却让父亲一个人吃……

  另外一件是在哈尔滨时,没敢让父亲跟我去松花江边。我们学员是集体行动。学员中唯有我带着家长。父亲是一个做事严谨的人,他从来不愿因为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何况是我及我所在的集体。我们去松花江的时候,父亲随我乘大巴也去了松花江大桥上。我们下到江边拍照时,父亲就一直在车上等着。我第一次出远门参加活动,什么也不懂,也不胆大,只顾跟着大部队行动,也不招呼父亲。回到宾馆父亲才对我说,他既不是老师又不是学员,和我们在一起怪没意思的,他自己单独行动又怕和我相跟不上。我后来才明白过来:父亲这一辈子才和我到松花江一次,不用说别人不会说什么,就算说什么,我也可以和他们沟通,不至于让父亲白来这一回。我参加活动之余,完全可以和父亲到处走走,再对浩瀚的松花江发一番感慨,还可以请文友帮忙拍些照片留做纪念。可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会带父亲去很多地方。当我回头的时候,才知岁月永不回头……(幸好安徽文友谈斌,在哈尔滨一个公园的游乐车上给父亲拍了张照片。为此我感激他一辈子。)

  还有一件就是没有在北京停留一下,和父亲在天安门看看,再和父亲坐一下地铁。我们去哈尔滨的时候,在北京有几个小时空闲,父亲趁机带我去看了指导我写作多年的刘树生老师。找公交站牌时,我们曾路过地铁站口,父亲说:“地铁就是地下火车。咱还没见过是甚样哩。”在公交车上,父亲兴奋地指给我:“看,天安门。看,国旗。”我看着一闪而过的天安门城楼和国旗,也是一阵兴奋。

  原想回来时在北京再停留一下,至少和父亲在天安门看看,再看看地铁到底是怎样的火车,然后再回去。可回来北京时正好是早晨,广播里一遍遍说着开往太原的车次。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火车,实在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还得找宾馆。父亲问我:“咱回哇?”如果我决定停留一下,父亲一定会答应的。可如果我想回去,父亲是舍不得花钱住下来的。我的体质一向不好,恨不能马上回家。我当时想,下次和父亲来北京再游玩吧,我一定还会来的,也许很快。那次开笔会,我是心花怒放的一个,得到专家的点评和认可之后,以为自己就可以一步登天了。于是,我想都没想就同意父亲去买票。车票很快就买到了,是站票,我和父亲急急地踏上了回太原的火车。哪料想这个“下次”,一过就是九年,我下次去北京的时候,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后来,我去了北京一次又一次,每当我走在天安门广场,或坐在地铁上时,就会想起父亲的遗憾,那是我的失误,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会心痛无比……

  父亲是在一个早上突出失语的。他头天还能完整地说话,第二天起来就突然不会说话了,他越着急越说不上来,急得只会抽泣着打手势,父亲患高血压多年,曾发过几次病,但没造成大碍。那时候太无知,以为山里的老人都会得这种病。我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哭,就躲到厨房的门背后哭。

  母亲也没折,只是沉默着给我准备早饭。那天我正准备进城邮稿子,再给父亲买双布鞋。父亲的脚超大,城里才能挑选到合适的号码。好像那是我第一次单独一个人出门,以前总是和别人搭伴同行。我走的时候,父亲站在院外的矮墙边送我。当我中午回来的时候。看见父亲还站在矮墙边等我。那样痴痴地,呆呆地……

  那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极点.记得父亲以前是那么想说话,可谁也顾不上听他,确切点说是听烦了,不想听。觉得父亲老爱讲那些老话,说老爷爷力大如牛,当年的驮煤小道上,因为路太窄,霸道的人总会蛮不讲理地抢道。有一次遇到老爷爷,老爷爷给他让道了,凭两只胳膊就把牲口和煤一并抱到了旁边堰上。那人吓得直作揖。老爷爷没说什么,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欺负弱小就行。这是父亲最爱讲给人的故事,他每次讲起都会越讲越来劲,那是祖宗的骄傲。父亲还爱讲家谱的事,他说乔家原来是有家谱的,凭家谱再远也能排起辈来。后辈们越来越不重视家谱,天南地北一家人也不认得了。父亲还能说出不少远在外省的族人的名字,可谁也不想听。本来是至理真言,可很少有人听进去,包括我,都觉得那是无稽之谈……

  后来父亲只能免强说几个字,但再也不会给我们讲祖宗的故事了。我一直后悔,再烦再忙也跟父亲说说话多好啊,也许早跟父亲多说说话,他不会过早患失语症。时光从来不倒流……

  父亲更加无声了。他每天早起都会到公路上走一遭,说是锻炼身体,不如说是捡拾路上的废铁和焦炭、煤炭。装五十斤白面的编织袋,父亲每天都能捡拾半袋。他每天回来后,把编织袋放在院里也不倒,母亲说父亲是摆功劳呢,我们笑笑,父亲也笑笑。父亲进屋后,自己舀上一点点水洗手,老家缺水,父亲从来舍不得浪费。如果有人给他舀得多了些,他就会流露出很生气的样子。父亲俯下身洗完手后,慢慢地起身时还顺手拎着脸盆,他再慢慢地转身去门口倒脏水,倒掉后再慢慢地转回身来放脸盆。有时我们会帮他倒掉水再把脸盆放了,有时他就那样自己慢慢地做。父亲捡拾的焦炭和煤炭,父亲走了好多年后才烧完,也许院里某一块还是父亲捡回来的。废铁换来的盆和碗,我们现在还用着。

  后来我到城里上班,早上母亲和我站在下边公路上等车时,总会遇上父亲背着编织袋回来。最难忘的是冬天的早上,父亲把编织袋放在脚边,站在上边的小路上。父亲戴一顶旧黄帽,穿着黑色的小大衣(半大的棉衣),双手交叉插在袖子里,呆呆地看着我,有多少话也说不出来。我看父亲太累太冷了,就冲父亲大声说:“爹爹,你回哇,俺娘跟我在这儿等车就行,快回歇歇哇。”

  父亲答应着,但还要呆呆地站上好大一会儿,看车还是没有来,这才慢慢地背起编织袋,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我的父亲……

  (再过四天是父亲去世十五周年祭日。谨以此文祭奠我敬爱的、亲爱的父亲!)2013年6月16日—24日滴泪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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