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榆树散文
五十多年前,母亲给我抛过一个谜语:姊妹二人一个娘,一个团团一个长,一个死在春风热,一个死在秋风凉。我猜不到,就缠着母亲告诉我谜底。母亲说,榆树啊,你看一棵榆树结得榆钱子是圆吧,长得榆叶是长的吧,榆钱子在春风渐热的三月就落了,榆树叶子在秋风凉了的时候枯黄了。
我不知道这个谜语的创作权是否属于母亲,但是50多年过去了,至今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个深含着哲思与谶意,拟人化情绪及其强烈的谜语。因为,在母亲给我抛这个谜语的那一刻,正是我被一场饥荒折磨得三根筋挑个头,端一个破碗,疯狂地往空空的肚腹里猛灌一碗榆树皮碾成的粉打的粘粥的时候。这碗榆树皮熬成的粘粥,是以一棵老榆树的生命为代价的。因而,那棵老榆树对我而言,因了母亲那个温情、忧伤的谜语,和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刻,曾吃着它的皮,使我苟活于世的救命之恩,我用一生的热情感恩它,敬重它。每年的清明前后,我都要吃些榆钱子,来强化对它的念想。
调动工作进城以后,很少见到榆树,每年清明前后,我总要回故乡老宅去采摘榆钱子。前些年因为工作忙,有时候不能回去,夫人会到集上买上一斤,为我蒸一锅榆钱子窝窝头。
近年来离岗有了闲暇,每年清明节都要回故乡为父母亲添坟土,顺便去老宅采摘榆钱子。今年的清明,携妇将雏,再次回到故宅。45年前我亲手栽下的那棵榆树,正结满一树翠绿饱满的榆钱,在春风里招展。硕大的树冠已经遮住大半个院子,久无人气的庭院里长满着蒲公英、荠菜、苦菜、益母蒿等野菜,正烂漫、自在地开着黄紫白蓝的花朵儿。我借来一把梯子,让儿子爬到高高的大榆树上采摘榆钱子。我和夫人捡拾着落满一地的长满着榆钱子的榆树枝子,一把一把地把榆钱子撸下,装满一大袋子。带回城里,分给了左邻右舍一部分,余下的'放到冰箱。我上顿榆钱窝窝头,下顿榆钱玉米粥,过了一段吃榆钱的舒畅日子。
今晚吃着榆钱窝窝头,又记起母亲那个关于榆树、榆钱、榆叶的谜语,和那段差点儿饿死的岁月,忽然袭来一阵灵感,等不得把嘴里咀嚼着的一口窝窝头咽下,便跑到电脑前敲打出了这样四句话:
也许你生得太晚
也许我走得太早
这一场生死追随啊
只有春雨和秋风知道
这四句话,其实是为母亲那个谜语作的阐释,更是我对一棵老榆树的忏悔和怀念。一种哀怨,悲悯,隐疼,期冀的情绪萦绕在胸。那棵死于我手的老榆树,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棵老榆树,我记事的1960年初期,亭亭站立在我家老院子一角,已经合抱粗细了。大饥荒的头一年,全家吃糠咽菜,甚至吃过玉米芯、荆秧种子。邻居家有的把院子里的榆树活活扒下皮来吃了。父亲就是不允许我们打这棵榆树的注意。因为这棵榆树是准备用来为大哥盖新房做栋梁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榆树皮可以用来充饥的秘密,饿极了的我偷偷地用一把破镰刀,对准那棵老榆树斑驳苍桑的老皮,死命地刮啊刮啊,终于把惨白的韧皮部刮下一块,急急地填到嘴里吞下,疯狂地一阵咀嚼,一团黏糊糊甜丝丝的东西,顺着食道滑下。饿瘪了的肠胃,一阵剧烈地蠕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在干瘦的身躯里蔓延。我怕父亲发现了我的罪恶,用一顶破苇笠,把那处惨不忍睹的伤口掩盖住。心里想,就这一次,再也不刮它了。可是当我饿得再也控制不住的时候,又去掀开破苇笠,刮一块嫩皮吃下。从正月到三月,在那棵老榆树离地面一米多高树干上,朝南那面的树皮让我刮了一个干净,裸露出老榆树狰狞的白骨,流淌着斑斑的粘稠的汁液,如同痛苦的眼泪。清明时节,该是长出榆钱子的时候了,可是老榆树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老榆树死了。我的罪恶终于暴露,全家人吃榆钱子的热望成为泡影。父亲一顿鞋底,打得我皮开肉绽。第二天,父亲忍疼把那棵老榆树杀掉了。母亲刀劈斧剁,把那棵足有两丈高的老榆树的皮扒下,晒满一院子。等晒干之后,碾成榆树面,再掺上糠菜蒸成窝头。母亲把一个窝头掰成几块,每顿饭按年龄大小分给我们兄弟姊妹大小不等的一块。那点儿窝头,不等品尝出滋味,就滑下肚里。那种感觉,无以言说。有时候我饿得站立不住,母亲会偷偷地熬一小碗榆树皮粘粥为我吃顿小灶。那棵老榆树的皮,让我们全家活了三个月,承接到初秋下来南瓜、豆角。
1969年冬天,滴水成冰。父亲死了。上“五七”坟,按故乡风俗出了嫁的大姐需要在父亲的坟旁栽一棵“撼钱树”。撼钱树是用擀面杖粗细的小榆树做成,榆树的枝条上糊上红红绿绿剪成铜钱状的纸条。之所以用榆树,是因为榆树上能“结钱”,父亲在阴间没钱用了,可以从闺女孝敬的撼钱树上摇下一些钱来花。大姐委托我到山上寻找一棵小榆树,做撼钱树用。我在葫芦山上,找到了两棵小榆树,其中一棵,大姐为父亲做了撼钱树。可是,如果闺女的娘家有哥哥弟弟,撼钱树是万万不能活下来的。一旦活了,发得是女儿家,败得是哥弟家。所以,嫂子或者弟媳,总得偷偷去坟上把那撼钱树“撼死”。故凡是坟旁撼钱树长成一棵高大榆树的,那一定是有女无儿的“绝户”坟。大姐为父亲栽下的撼钱树,当然难逃厄运。但我不知道是哪个嫂子撼死的。而另一棵,我随手种在了原来那棵老榆树的旧址上。第三年,长得鹅蛋粗细了,开始结榆钱子。
1978年三月底,我从部队退伍回到家乡。背着黄背包走进街头,一眼望见的便是那棵长满一树翠绿榆钱,高过屋脊的硕大榆树的树冠。只四年时间,那棵榆树竟然长成了博山窑出产的三号瓷盆粗细的大树了。久违了的温馨感,立刻涌上心头。继而看到了满头白发,苍老了许多的母亲,在门口伫立凝望着我,我的泪水再也不能抑制,哗哗地流下。进得家门,母亲要包水饺为我洗尘接风。我却爬到榆树上,采了榆钱,叫母亲蒸了一锅玉米面掺榆钱窝窝头。像小时候,母亲攥窝窝,上笼,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往土灶里填着玉米秸秆烧火。掀开锅来,白色的热气混合着榆钱的清香,氤氲弥漫了一院子。我就站在饭屋门口,一气吃下两个窝窝头。吃得母亲眼泪哗哗地流淌。我想那一时刻,母亲可能记起了当年我偷吃榆树皮,被父亲毒打的事情。
我当年栽种榆树的时候,除了深深忏悔当年把那棵老榆树刮死的罪恶,内心里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当母亲“老了”的时候,为悲苦一生的母亲做一副棺木。可是当28年后母亲“老了”的时候,已经实行火葬。母亲被放进一个小小的盒子埋入了二尺坑里。那棵榆树,因了我为它注入了太多的感情,在以后我盖房子、打家具急需要木材的时候,都没舍得杀它。
而今它又长成如当年被我刮死的那棵一般大了。我进城20余年,它像一个忠诚的士兵,独自站立在荒芜的老院子里,为我坚守着对一棵榆树的深切缅怀:
三月农家先望榆,
古来此物早充饥。
又看满树垂金币,
回想儿时不胜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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