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回忆经典散文
大年初一的下午,送走客人,我和二哥站在窗前,看着屋前院子里那片灰色的土地,看着大门前马路对面那些高低不同的房屋,聊起了往事。
父亲今年虚岁七十岁,我们现在所在的房子,是父亲人生中的第三所房子。想当年,20岁的父亲娶了前院老赵家的三丫头,这三丫头后来成了我和两个哥哥的妈。
20岁那年,父亲一手张罗,盖了人生中的第一所房子。
当时别人家都是房顶尖尖的茅草房,我们家是屋顶平平的青砖房;别人家都是三间房子,我们家是三间半房子,这在1973年的东北农村是不多见的。建房用的所有石头都是父亲在村西边铁路下的大坑内自己挖出来的,建房用的所有木料都是父亲跟两个朋友要来的刺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在艰苦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受现实所迫,想不独立也难吧。
记得当时要开灯得拉一根灯绳,那灯绳经常被拉断,父亲每次接的时候都会把我们臭骂一顿。还记得当时的炕沿是老红色的枣木炕沿,上面有几块疤痕,那是被父亲用菜刀砍过后留下的痕迹。父母过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有一次吵架时,父亲气急败坏地高喊:“看我不拿刀杀了你!”性格刚烈的母亲则歪着脖子,把头往炕沿上一撂:“有本事你就过来。”父亲咬牙切齿地把刀高高举起,然后在旁边的炕沿上砍了几下,最后他自己忍不住笑了,我们的心情也由大雨滂沱到多云见晴。吵架会有合好的一天,但是那当时的情景却被老屋的炕沿刻在岁月流转之中。
与第一所房子相关联的老物件是一台十七英寸的孔雀牌黑白电视机。在这之前,整条街上只有一台8英寸的电视,每天晚上,主人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邻里们饭后自带小板凳去看电视。后来,母亲在一天夜里把一台孔雀牌电视搬回了家,它曾给我们整条街带来欢乐无限。甚至我们最早知道外国人长什样都是它告诉我们的,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人生中最早的外国电视剧《庄园的故事》《卞卡》……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塑料膜,这种膜上有各种不同颜色的条纹,把它贴在电视机屏幕上就可以美其名曰“看彩电”,现在想来何其可笑,细思量,这不正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吗?
“孔雀”慢慢发了病,它会突然没了图像,只剩一片雪花。父母在摸索中渐渐总结出来,每当出现这种情况,只要将五指并拢、运气,给它一记如来神掌便可治愈。因为这“孔雀”发病的机率颇高,所以我们家从大到小都练就了这套掌上神功。
一天深夜,父母正在看电视,突然又不见了图像,只剩一片雪花哗哗地响着。父母二人此时空前团结,他们轮番上阵,掌上的力度也逐渐加强,但是,足足拍了近一个小时,却依然没有图像。第二天,母亲一边洗衣服一边跟街坊们聊天。邻居三婶说:“昨晚上电视台真是缺德,演得好好的就没了图像。”“是哦,看到最紧张的时候就没了!”隔壁大嫂子说到。母亲瞪大眼睛,如梦初醒,可惜,为时以晚,那台孔雀牌电视机就这样在父母的摩掌下寿终正寝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搬进了父亲缔造的第二所房子。
这所房子跟原来的房子从外观上不太相同,它被人们称为楼座子,简言之就是一层的楼房。在我的老家――辽西农村,大部分家庭都住这种房子。楼房固然更好看,但是东北人,尤其是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离不开那热乎乎的火炕,二楼、三楼无法烧火,无法走烟,所以楼座子后来成了家乡人们建屋的主要选择,现在依然如此。
记得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引得很多亲戚、邻居来参观,都说这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房子,父亲呵呵地笑着,笑容里满是骄傲。相比当时的茅草房和平顶房,父亲新盖的房子在我们看来简直是“金碧辉煌。”房子外墙上有水刷石装饰的图案,前后一样的大小的窗户光线充足,屋内是水泥地面,多个房间,还有当时全村第一个下水道。
父亲的第二所房子,已经完成了从简单的居住到美的过渡。
为了建这“村里属一属二的房子”,父母借了钱,欠了债,所以我们的房子一直是空荡荡的,唯一的家具是父亲花200块钱请一个姓陈的木匠打的一个电视柜,椭圆形的大镜面,两边是一对纯手工凿刻的美丽的凤凰。现在那电视柜早已废弃不用,但那两只凤凰相拥的镜面一直被存放在仓库里。在人工智能横行的今天,这样纯手工制作的东西,这样纯粹的手艺人都越来越少了吧!
这所房子见证了我与两个哥哥的成长,记录了我们人生之路上一些里程碑式的转折点,也记录了父母的艰辛。我们读书、求学、结婚、生子,都在这房子内完成。
这幢楼建成的时候,债还没还清,大哥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准备彩礼、买房子、办酒席,新债压着旧债一起落到父母的肩上。可是,还没完,没过两年,二哥又到了结婚的年龄,又是准备彩礼、办酒,在这同时,父母还要供我读书。现在想想,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扛过了那些年的贫困。
我曾亲眼见到一个债主来催债。这债主是母亲的远房表哥,一只眼有残疾,我们都叫他四舅。按欠条算,并未到还钱的时间,但这四舅听村里的“好心人”教唆,“他们家还能有翻身的时候啊?你那钱怕是要打水漂了!”四舅坐在凳子上,当天不拿到钱就不肯走,母亲不说话,沉默地抽着烟。时至今日,后来到底如何收场我已记不清,但那份痛苦与难堪却深深刻在我的心头,那时我还未满10岁。
还有一年夏天,水稻该上肥了,母亲东拼西凑还是凑不上两袋化肥的钱。可是错过了农时,这一年的收成又会受到影响。母亲沉默着,整理柜子里的旧衣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母亲的身上,好像给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看上去有一种美感。然而,当时的'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急如焚而又无能为力啊!突然,母亲大声笑起来,原来,在一条旧裤子的口袋里发现90块钱!90块钱,意味着可以买到两袋肥料啊!整整一个下午,母亲欣喜若狂,此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那因激动而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要知道,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喜怒很少形于色,甚至当大哥骨折可能会截肢的时候,她都不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她宁可躲在没人的地方自己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不让任何人看见。可是,那90块钱让她忘记了她的冷静,或许,那就是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在看到一丝希望时而抑制不住的喜悦吧!
岁月沧桑,斗转星移。不知不觉,两个哥哥已近知天命,而我也走过了不惑。为我们服务了三十年的房子渐渐出现了衰老的症状。窗子漏风,屋顶漏雨,木板有些已腐烂,这让一家人不知从何下手,如何维修。因为这房子已不是打针或输液能解决的问题了,它需要从内而外动个大手术。最终,我们决定――扒掉老屋,重盖。
就在前年春天,就在原地,老房被拆掉了,父亲人生中的第三所房子动工了,只是,这一次,父亲已退到了幕后,从设计到请施工队伍都由二哥一手负责。其实,对于就这样退出历史的舞台,父亲是不情愿的,所以他会偶尔与二哥争执,也会偶尔打电话跟我告状。虽然二哥有时也被气得跳脚,但父子没有隔夜愁,第二天又一切如初了。
建房之初,我曾向二哥提议:要不要建两层?二哥说:“妹子,房子是给人住的,房子大了累人,而且年轻人都往城里奔,真正留在这块土上住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现在想来,我佩服二哥的务实与远见。
从建房到装修到透气,历时十个月,年底,一家人搬进了新房子。这新房的主色调为白色,屋顶为天蓝色,走进屋内会感觉与与城里的楼房无异,但又更舒适。它保留了东北人最爱的火炕,但灶堂在外面,保证屋里没有烧柴的灰土;客厅里装了地暖,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依然会舒舒服服;装了室内的卫生间,父亲起夜不会觉得冷;装了热水器,一家人洗澡更方便;有一个房间是床而不是炕,这样老公这个南方人回东北过年住得更习惯……没有一丝奢华,但一切都是刚刚好!
2019年的大年初一,我和二哥就在父亲的第三所房子里,聊着往事。二哥指着门前的大柳树说:“这棵树是咱哥出生时咱爸亲手种下的,现
在这棵树也50岁了!盖这所房子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咱这村子没有发展空间,应该在镇上的大马路旁买块地,那才会升值。可是,我不想离这个老院子,我舍不得。你看,咱奶家前院的老屋还在那里,他们搬走后盖的新屋也有三十年了,可每次梦到咱奶,都是在老屋里,新屋一次都没梦到过。”
是的,我明白,有些事,真的不是你想忘就能忘,想改就能改,有些回忆已融进了我们的血脉,成为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其实同样也有朋友给我建议,说我要是真有孝心就拿钱在城里给父母买个楼房,那样还能增值。可是,我深知,父母在这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他们习惯了出门有田可种,有人可聊,有菜可摘,这房前屋后,这左邻右舍,就是他们满满的人生啊!只是,与二哥不同,我很少做梦,更很少梦到老屋,但想到父母在新盖好的房子里幸福地生活着,我就会睡得更踏实。
半个世纪,三所房子,从一家五口到现在的十六口人,从两代人到四世同堂,从青春年少到年逾古稀,从牙牙学语到浪迹天涯,多少时光,多少往事,多少云淡风轻,多少辗转反侧,见证了我的家兴旺幸福,更是祖国繁荣富强有力的佐证。
老屋虽容颜在变,但却从未离开,它一直立在原地,注视我们成长,目送我们离开,欢迎我们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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