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灵散文
前几年,不断有老友来邀我外出旅游,皆被我推辞。他们总是说:“还不耍耍,就快进高烟囱喽!”被逼得没法,我只好说:“你们去吧,去吧。我哪都去过,没啥好奇心了。”他们遂扫兴离去。不久在街头邂逅旅游归来的人,有去海南的、有登泰山的、有游西湖的、一个个信誓旦旦,喜形于色。但仔细看去,总感觉他们的心还是“空”的,并非游了一圈回来精神就获得了充实。我便问:“有啥收获么?”答:“收获啥?图个热闹,混日子吧,”这才露出旅途上的疲困。
我想:没收获,跟马二先生游西湖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呆在家里逍遥自在,品杯好茶,读两本好书,舒展一下遐想,也是种精神的旅游啊。当然,人各有志,爱游就游去吧。
今年初夏,又有老友来邀,其热衷使我没得谢绝的退路,不得已摊明我的旅游覌:“老涂要登的山,是几乎没人登过的山;老涂要游的川,是被人遗忘的一隅;那才是自然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现在有吗?你们去吧,去吧。”来邀者自然像看古物一样看我,仿佛我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只好索然告辞。久而久之,没人来邀我,我也乐得清静了。
其实,我不是不想旅游,“求知欲”乃人六欲之一,我非木石,咋能例外?人在居室里呆腻了,谁不想在山水间作一番漫游,跷首天空,看看飘浮的云彩,以释放渐次麻木的心灵。
每有这种冲动时,我却不由想起张新泉的诗《又见春天》:“-----车辆从城市窜出/一路烟尘弥漫/车子上下来的人/摸摸油菜花的黄头发/就说春天真美呀/就在草坪放起音乐/就吃。就喝。就制造狼藉/然后,就各自回去了/他们喊:哦三月!哦春天/那个‘踏花归来马蹄香的骑者/在史书的某一页上/笑得喷饭’--------”刚激起的旅游欲望又泄气了。面对如今堪称时尚的旅游,我只能望洋兴叹。
因不断有人来邀,倒激起我对名山大川又重生眷恋。许是老人都喜欢怀旧的缘故吧,我常常缅怀青年时代所走过的山山水水,甚至在梦中也呈现出昔日走遍大江南北的风姿,遂如数家珍不厌其烦地讲给老伴听,也让自己“温而固之”。
______我十八岁时去长白山修筑森林鉄路,身置原始森林的腹地露水河镇,离《林海雪源》中的夹皮沟仅八十里地,充分体会到森林的神秘:时闻鸟鸣鹿哞,随看野花遍地;夏天,叹枫林火红如霞,陶冶诗的浪漫情愫;冬季,感冰清玉洁的厚雪和林涛的肃穆,早已认准了“山要古朴未开,林要原始苍莽”的审美野趣。二十岁时去新格里草原铺石油路时正是秋天,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辽阔和旷古,让我心襟开阔、视野深远;冬去春来,又惊叹于春风细雨须臾间将草原染绿的魔力,惊叹于整片大草原像一幅由足下一直铺向天际的大花毯,以及点缀于花毯间古朴的村落。二十四岁时去陕北,那亘古不变的黄土高坡,向我默默传递无尽的凄凉;那藏于沟沟壑壑中的窑洞,贫瘠得令人窒息,让我终于读懂了陕北的铜唢呐和古秦腔,因为在寂寞的岁月里憋得太久,才骤然爆发出的高亢和苍凉。
由于职业性质的缘故,在后来的几十年间,我领略过庐山的奇秀,仰望过泰山的雄浑,跋涉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穿越过荒凉的西北沙漠,感怀过大海的浩淼-----将中国东、南、西、北的风貌,一一珍藏于我心窝。我与名山大川结下的情结,再生十世也解不开的,能说我不爱华夏的山水?
我想:地球的生成,是一个让人类世世代代都探索不尽的神奇天体,又何须唯名山大川之美,才让人震惊。当你翻山越岭于穷山僻谷,爬到某一高度时,或许会猛然发现:脚下是一片被丛山合围的平川,一泓碧绿小溪逶迤流过;阡陌间,几株桃花将你清寂的心瞬间点燃,几丛绿柳掩映的农舍,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恍若隔世的桃源,会让你放缓足步,止了凡心,灭了嚣气,陶醉中化为画中人。
山水有灵,大美无声。人们世代生存于各色山水之中,受恩于无言的山水,赏美于平常的阡陌,与一口古井、一树腊梅、一泓河湾,一阵呢喃的春雨、甚至田埂上一堆散发着稻香的草垛、一双绕樑筑巢的燕子,都建立了太深的依恋与默契,才会至死眷恋故土,纵然流落海外身缠万贯,叶落也思归根。所以,山水本活在心中,人们世代与山水融为一体,何须要所谓“旅游”,才能舒展爱山恋水之情怀?
也许,我太深爱这些从未被污染过的山山水水和静寺幽院的缘故吧?我以“曾経沧海难为水,除却乌山不是云”为口实,默默质对当今旅游开发商时,对其名山大川的肆意开发滋生出强烈的逆反心理。说实话,我不是不想徜徉于雄山大川之间,去畅游一番、去深咏浅唱,以释放在水泥峡峪中久闭积郁的情怀;我不忍心重游故地的原因,是因为商业性太强的策划者们,将古朴原始的山山水水弄得花里胡哨,并以属于人民的资源,反过来掏人民腰包的缘故。
自改革开放以来,解决了温饱的人们有了玩耍的念头,大兴旅游业乃社会必然趋势,除原有的名山大川常年人满为患外,只要电视上播出一处鲜为人知的'风水宝地,很快就会被目光敏锐的旅游开发商发现;于是夺标、圈地、筹划、凭借关系做尽手足、轰轰隆隆大兴土木、口若悬河大肆宣传、为“经济效益”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不予考虑将旅游资源留一些给子孙去开发。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像看见一位身居深山的素净女子,又即将被某导演发挖拙、捧红,很快让金钱的泡沫玷污了贞操一样,心里沉甸甸地难受和惋惜。仿佛看见:一座座藏于深山的古刹,突然间被剝脱下苍古的颜色,像一个古人被迫脱下古装,露出不古不今的呆相;庙墙上的古画,被烧烤的油烟燻得愁眉苦脸,惊诧于游人的无知和鲁莽;一条条青苔斑驳的古道上,人声喧嚣、跫音如潮,那些乎乎啦啦的旅游团队,在导游的电喇叭的领引下,涌动着一簇簇红帽子和绿帽子,早将名山古刹的静謐氛围踩伤;石刻精湛的山门前,人声鼎沸,这里高呼留影,那里猛喊卖茶;野山羊蹿到山顶避祸,老鹰在空中惊慌瞭望,------如此种种景象,令人惨不忍睹。
我想:为什么不能任由它们静谧于青山的怀抱,黄昏传播肃穆的暮鼓,晨曦荡漾古钟的悠扬?让山林里有野唱山歌的樵夫、让青灯下有忘我读経的和尚、让安闲的老人策杖出屋坐在门口石礅上晒太阳、让几十户明末清初的老宅静如处子,保存着几百年的青瓦粉墙;为什么不能让如此的好山好水,充分享受金太阳和银月亮?让山溪上仅有一根独木桥,一缕炊烟散开才发现有人家--------我想:自然生态是遥对太空的透气窗口,是地球上仅存不多的泼墨画,旅游商巨大的口袋里,英磅美元早就挤得哗哗响,难道怀抱着天文数字真的是很幸福吗?[特别申明:我绝不是患金钱红眼病。]
我知道:没人会在乎我此番感叹,更没有人在乎我“杞人忧天”。
假设有人放下架子同我争辫,他们会说:“你这个老傻瓜,可晓得社会要发展经济,才能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开发旅游资源,才能拉动内需,国库才丰足,人民才会幸福?”;
“你这个老古董,你若是总统,该不把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都掀掉去修古庙吧?”
批判的质问如犀利的刀剑,狂风暴雨般向我袭来,我将以双臂挡之,我将因亏理而无话可说、面红耳赤。但静夜里,我仿佛听见南北极的冰峰因地球逐年升温而崩坍的声响,升高的海洋正铺开潮浪淹没着大地,潮声离我们的贪婪的开发愈来愈近--------于是在心里祈求:那么,旅游的父兄姊妹们,至少,请不要在幽静寺院里大呼小叫,那香烟缭绕的雕龙画栋之间,有古人的神灵在安息;请不要乱丢拉圾,同情一下悬吊在山崖下捡拾拉圾的清洁工;也不要放纵自己,用水果刀随意砍削树枝来当筷子,它们有灵,怕疼;更不要让娇惯的孩子四处尖叫、对名花异卉乱采摘-------看在地球是人类共同的摇篮的份上,就高抬贵手些吧;看在有人正凭吊古迹、解读古匾、吟叹江山如画的份上,就安静一些吧。
最后,祝福喜欢旅游的朋友们:一路吃足、玩好、长年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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