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散文
“妖怪”,是昔日村人对顺爷的称呼。
顺爷姓范,单名一个“顺”字,村中少有的外姓人。到了瓷镇的桥南,你若打问姓范的人家,偌大一个几百口人的村子,只顺爷一户,其它皆为苗姓。
顺爷身为外姓人,何以入得桥南这块儿宗祠观念极强的苗姓地盘,有了田地房舍,还站了脚跟,全因了姻亲的关系。
顺爷的媳妇,是桥南苗姓的外甥女,顺爷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苗姓人家的甥女婿。乡人哩言“外甥是舅家的狗——吃饱就走!”话虽粗,却不是骂外甥,而是说外甥在舅家所得的宠爱。顺爷打小孤苦,流落到桥南,凭了老实肯干,被顺奶的娘舅家相中,自此便立下一家门户。桥南苗姓族人虽排外,自家的外甥还是要容下的,无非是一块儿地皮上竖三间瓦房,山间的坡地簿田分给两垄让自己耕种,都是自己下力挣吃食,不沾他人一分钱的便宜,大家也就愿意落这样的顺水人情。倘使这外甥家真过不下去,不管到哪个舅家来讨吃,你还不是得给上一碗饭吃?何况人现就在娘舅的地盘上,给他一个栖身之所使其安身立命,过自己的生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桥南有了顺爷,也就有了范家。也为了能在桥南立住门户,一向老实的顺爷更是百般勤恳,从来与世无争。就拿供村人平时吃饭聚会的院场来说,偌大一个院场,就光见了他拿大竹扫把在那里扫。顺爷老实,也因着他在村里的辈份小,同龄的人他都常得管人家叫舅,甚或叫舅爷的也有。于是,村人就常爱和他开些玩笑,一是因他辈小,二者也知道他老实不爱生气,再过头的玩笑也总是一笑了之。可偏就顺爷额头右侧奇怪地长了一个包,如清朝官帽上的珠子般大小。村人常就拿了它和顺爷开玩笑,说:“都说珍珠玛瑙出在鳖身上”,你这头上咋长出来这么大一个包,莫不是要长珍珠?你可是个妖怪啊!顺爷笑笑,不恼。
于是,顺爷就有了“妖怪”的外号。
当然,这是辈份大的人才敢乱叫的。辈份儿小他一辈的,见他还得乖乖叫“姑父”,这是礼数。
有了“妖怪”的.绰号,顺爷依旧脸上时时带着笑,依旧爱拎了大竹扫把扫院场。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中午最不爱午睡,常就喜欢坐在院场里那棵一抱粗的桐树下,看日头从头顶的树叶间筛下一地光影,边静静地看顺爷扫地,边倾听树上那不知疲倦一声接着一声的蝉鸣。顺爷扫累了,就过来坐我旁边的石板上,问我咋不睡午觉。我说我睡不着,就喜欢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听那种叫作“翅呗叉”的鸟在树上鸣叫。
我问顺爷:爷,“那‘翅呗叉’到底是个啥鸟?为啥老爱大中午在树顶上一个劲儿地叫,但却又从来看不见它!”并有些像自言自语般说道:“要是能上树逮一只看看就好了!”顺爷笑呵呵地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个啥鸟,有人说它是老鸹,可它从来都只是站在你看不见它的桐树叶顶上叫,到底长啥样,我也不知道。据说小孩子看它后光害眼(乡人对红眼病的俗称,两眼红肿,畏光流泪。),你光听听它叫就行了,可千万别想上树逮它,别到时候‘翅呗叉’没逮着,万一从树上摔下来,那可是筋断骨头折的事儿,不得了呢!”
我虽然疑惑“翅呗叉”是否真有这般厉害,但看顺爷的表情又不像是在说谎,况我也从大人口中听到过类似这样的说法,也就收了想捉它的心思,只静静地听那一声接着一声的“翅呗叉、翅呗叉……”清脆的鸣叫了。
顺爷也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慈祥和微笑。日头从树叶间洒下的光影,恰就落在他那红黑且慈祥的脸庞上,就使我不自觉地联想到那模样可亲的弥勒佛。于是,我便觉那叫他“妖怪”的人,是真真十分地无理。
据说顺爷有会做饭的手艺,刚解放那会儿还和他人在瓷镇的车站开过饭馆。后来,公私合营,他们那个只一间门面的小饭馆,也就自然成了镇供销社的一部分,合作经营后,他也就成了公家的人,吃上了公粮,一月能分二十来斤粮票,还按月发工资,这可是连村支书都没有的待遇。那时候支书虽然厉害,但他也是拿工分,靠吃地里种的粮食过活。
但顺爷并没有因为吃上公粮而自大或自喜,依旧是小心地做人,不论何时遇了村人,脸上始终是谦恭的笑。时不时拿了大扫帚,去扫大家伙儿吃饭开会的院场。当支书背着手从他面前走过,顺爷总是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问句:“支书,吃了吗?”支书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胸前口袋插支钢笔,抬眼看看,回上一句:“哦!是老范啊,扫地呢,我去大队开个会!”便算是打了招呼,自顾地挺胸背手而去,留了顺爷在原地,仍旧拿着扫把去扫他永也扫不完的院场地。
顺爷最为惬意的时光,便是在闲来无事时,叨了那杆黄铜的烟袋锅,坐在院子的石板上吸旱烟。他从不吝啬自己袋中的烟叶,不管是谁过来,他都会招呼你从他烟袋中舀上一锅点上尝尝。尔后,便是十分悠然地划着一根洋火,凑近烟锅给你点着。之后方才自己嗍着烟嘴很是惬意地吸烟,让脸上从未间断过的的笑意,笼在吞吐出的那青灰色的烟雾里。那烟锅中明灭的星星火光,照亮的便是他那黑而慈祥的脸。
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各家都分了田。顺爷虽没田,但顺奶和他们所生的孩子们却都有田。人多田簿,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顺爷就常常背了镢头去山坡上开荒。穷苦人家出身,又舍得下力,吃着公家粮的他却成了村里少有的农把式,犁地、磨耙、扬场、摇耧样样在行,自家的弄利落了,也少不得要帮着四邻收种。不论是谁提起顺爷来,都说老范是个好人!
然,顺爷再好,终究是要老的。
村人有一些时日不见顺爷了,相互打问,说:“这‘妖怪’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咋恁长时间也不见人。老范不在,院场的地都脏成啥了也没个人主动去扫扫,还是老范在了好啊!”
有知道的,回一句:“‘妖怪’上城里享福去了!人家大闺女搁郑州哩。”村人才都释然,各自散了去。
忽一日傍黑,村边的河坡里一群人在忙乱。有的支篷布,有的披麻衣,有的砌灶台,有的打棺材。打问起来,才知是顺爷老了,胃癌。有知情的人,说顺爷其实是去郑州大医院看病来着,前阵子一直吃不下,就想着去大闺女那儿看看,郑州有大医院,医生手头高。可终究是查出来得晚了,闺女没敢告诉他实情,回去后他就非要喊着说回家,从床上强撑着起来要走,却一口血吐出来,当时就咽了气。时下城里都是火葬,这是闺女偷偷拉回来的。可瓷镇有规矩,在外面亡的人,是不能拉进家里放的,所以只能在河坡里支灵棚。
村人知道平常那个总是一脸笑意爱帮人的“妖怪”没了,都自发过来帮忙和吊唁。
第二日时,棺材制好,人一入了棺,来吊唁的更是不绝,在棺前一口一个“老姑父”地叫,泪珠子都不断线地掉,说是好人不长寿。而那些昔日叫他“妖怪”的年长者,则都在忙里忙外地帮着治丧。当大家伙儿闻听顺爷的子女说不想大操大办,只简单地在他老人家当年开出的自留地中葬了的话后。整日里喊顺爷“妖怪”的村人不乐意了,说:“老范这种好人的后事绝对不许简单,一定要大操大办!你们这些当儿女的要是舍不得花钱大办,那就把他拿张席一卷埋了,桥南人丢不起这脸!”
后来,顺爷风光大葬。主持丧仪的,是村里苗姓族人中最德高望重者和老支书,而给他抬棺的力大后生们,都管他叫“姑父”。
顺爷的棺材抬到村后南坡最大的麦场边,响器班开始转灵,孝子恸哭,瓦盆中焚烧着的黄裱,成灰后被一阵风卷起,打着旋儿地翻飞着。再起棺时,却听场东边的桐树梢上,有鸟的影子凌空而起,在天空扑棱棱划过后朝南飞去,影子过处,便是“翅呗叉,翅呗叉……”一声接着一声的鸣叫,和着恸哭,挟着响器的嘶鸣,便罩了整个南坡的半空。
自此,桥南再无“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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