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茂祥杂货铺散文
一
我记忆中,我们家族的老宅院,第一个就是荣茂祥杂货铺。
其实,它只是我儿时记忆中一首朦胧诗。说它朦胧,因为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在那里住过。我知道它曾经是我们家的老宅院,都是听老辈人说的。
第一个印象,已经不记得产生于何年何月,也不知道当时我年龄何许,反正是上学之前,懵懵懂懂的幼儿时期。当时,不记得是谁了,反正是我家里一个大人,带着我走到我们小县城段家胡同——在旧县城的十字街口北,指着一个大门对我说,“我们家过去就在这个院子里住。”
两扇木门,坑坑洼洼,老漆斑驳,不知已经走过多少沧桑。上有黑漆门头,下有高高的木门槛。透过木门,一条窄窄的甬道,错落着几栋房屋,青砖砌就的屋墙,凹凸不平,满是白色盐碱渍染的不规则图形。但是,也就是那么步履匆匆的一瞥,并没有停下脚步细细端详,更没有迈过那高高的木门槛,走进去,一探究竟。
后来,大概是上世纪六二年或者六三年,当时的市场管理有些放松,允许个人经营一些小商贩活动,我爹就在自己家里熬制水果糖——那时候叫洋糖,在大隅首北三间门朝西的店铺门面前摆摊售卖。我和二哥经常喜欢在我爹的水果糖摊位旁边玩耍。之所以喜欢,是因为旁边紧邻一家卖卤猪肉的摊位。摊主姓臧,高高的个子,他卖的臧家卤猪肉,香味浓郁,脆而不腻,他时不时地切一点儿卤猪肉给我们吃。他曾经指着我们的水果摊位后面的那三间门面,告诉我:“二小,三儿,那过去就是你们家里荣茂祥杂货铺的店铺门面。”
他这句话,就伴随着浓郁的臧家卤猪肉的香味,深深地储存在我的记忆中,恒久难忘。
后来,我一个堂姑告诉我,杂货铺里有一扇通往后院的小门,我们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就在后院住。我前面所提到的那个大门,应该是门朝北,朝着段家胡同。
所以,荣茂祥杂货铺,首先是指店铺,因为我们家族的人曾经在店铺后面的院子里住,它就成了我们这个家族曾经的老宅院记忆。
其实,它不是我们家自己的住宅,是租的。我二叔今年七十六岁。他告诉我;他清楚地记得,一个高个子老头,一月必去荣茂祥杂货铺一次,干吗?收租金。
二
据前辈人讲,民国最后几年,共产党坐江山之后的前几年,荣茂祥杂货铺是我们小县城里一家最大的商铺,主要经营日用百货,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香烟糖果,文房四宝,锅碗瓢盆,洋油汽灯,一应俱全。
据我爹讲,我们家族经营这个杂货铺时,要到开封去进货,二百多里的路程,全靠马车往返,每一次都是装满一大车货物。每逢大马车停在杂货铺卸货时,都会招来许多人围观,指指点点,啧啧连声。新鲜、惊奇、赞叹、羡慕,在大马车周围熙熙攘攘。
我二叔告诉我。共产党坐江山前后那一段,荣茂祥杂货铺是比较红火的时期,是当时城里最兴盛的店铺。逢年过节,荣茂祥杂货铺出资请当时的豫剧或者大平调戏剧演员在店铺门口唱戏——不搭舞台,往大隅首中间一站,清唱。演员在中间卖力地唱,一圈围着观众,喝彩声,鼓掌声,一波一波,潮水澎湃。店门前,摆上茶桌,沏上热茶,不管是演员,还是观众,谁渴了,端起来就喝,放下杯,继续唱,继续看。荣茂祥杂货铺这么干,图得嘛?人气。人气旺了,生意旺。
我二叔还告诉我。荣茂祥红火的时候,家里的生活还真是有今天小康生活的样子。平时,家里来了客人,不想做饭,就到城里最有名的李家和段家饭铺叫菜,有荤有素,大盘小碟,摆满一桌。或者,在大隅首附近买一斤臧家卤猪肉,买一只赵家烧鸡,打开纸包,直接摊在桌子上。然后,倒上几杯酒,主人客人,觥筹交错,酒足饭饱。
中秋节,晚上,在院子拉上几张桌子,摆上水果、点心、月饼,沏上一壶茶,全家二十四口人,团团围坐,在清静的月色里,赏月,打牙祭,拉闲呱,满满的全家福。
所以,据前辈人说,荣茂祥杂货铺,那时在小城里的'地位,就是共产党坐江山以后的县百货公司,县供销社。我爷爷,在家里是二哥,因为老大去世早,他自然成了兄弟们事实上的老大。他在荣茂祥里的地位,就相当于经理,我三爷和我爹是主要的业务员,购销员,我四爷,负责一应杂务。我爹,虽然辈份儿低,但年龄也就比我四爷少一两岁。据我二叔说,你爹年轻,有力气,账码又清楚,不管是体力活,还是脑力活,你爹都没少出力。
荣茂祥杂货铺,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这个家族跨越两种社会制度最辉煌的记忆。
正因为此,共产党坐江山后,我爷爷成了我们县第一个工商联合会会长,县一、二、三届人民代表大会委员(当时,全县总共就有二十多个代表)。1956年,公私合营的时候,我三爷分配到县百货公司,四爷分配到县运输公司,我爹,被分配到县供销社。他们三位,也都是工商联合会会员,是当时我们小城里的算盘能手,顶刮刮的会计,业务精湛的柜台售货员。
不管是父辈,还是我们这一辈,只要稍微听说过荣茂祥杂货铺的,一提起它,就自豪感顿生。我二哥就无限憧憬地说过:“咱们家的荣茂祥杂货铺,要是一直开着,开到现在,也许就是咱们县城里最大的公司!”对自己先辈事功理想化,并通过这种理想化间接表达对沧桑巨变的感叹,中国人大多如此,我们家人也似乎不例外。
不过,我的一个堂姑,却有不同的表述。
她跟我二叔年龄相当,少年时期也是在荣茂祥杂货铺后院度过的。她说,有时候,杂货铺生意并不好,开杂货铺的前几年,我们的老爷爷还领着我们的四爷在大隅首炸油条。同时,家里还有十五亩地,也主要靠我老爷爷和四爷辛勤耕种,收获一些庄稼,解决粮食问题。不过,地很薄,一年到头,也收不多少粮食。这三项收入,支撑着大家庭二十四口人的生活。所以,我们家族当时至多算是半商半农的小市民家庭。而且,那时候,全家二十四人一口锅,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晚上,孩子们饿了,就只能在杂货铺的煤炉子上烤个干馍吃。吃馍,也以杂面馍为主。据她讲,一年里,只有大年初一一天,全家人都吃白面馍,初二初三,白面包皮的杂面馍,初四开始,就是纯粹的杂面馍了。
我也相信我堂姑的表述。那个时候,整个国家的经济基本还处于非常原始的小农经济模式,靠天吃饭,大多数人都在饥饿线上挣扎。我们家族,在一个小县城里,靠一个杂货铺,生活也富裕不到哪里去。只能是比一般的贫穷家庭好一些,不至于饿肚子而已。所以,土地改革时,划家庭成分,我们家只是划了个下中农成分,比贫农略高一点儿而已。大概就跟经济并不太富裕有关。
三
我们的邻居傅宝升爷爷曾告诉我:“你们家的杂货铺,在咱们城里有个做生意厚道的好名声。你的几个爷爷,你爹,那都是厚道之人啊!”
我爹曾告诉我:“咱们开杂货铺,讲的是厚道,不斤斤计较。那时候,咱们卖洋油,一大桶,四百斤油散卖下来,总是有折损。就是因为每散卖一次,总要多给人家一点儿,积累下来,总量当然折损。看着好像吃亏了,人家都愿意到咱这买,厚道,多揽了顾客。顾客多了,咱就多销,多销,才能多生利。”
就这个情况,我二叔也告诉我一个细节。
那时人家,点灯都用洋油——也就是后来说的煤油。农村人进城赶庙会,许多人到我们家里的杂货铺买洋油。进城的路上,就提溜着油瓶子,进了城,先拐到荣茂祥,把油瓶子往铺子里一放,就赶庙会去了。过了半晌,再回到荣茂祥,扯着粗喉咙大嗓门,问:“掌柜的,洋油打好了吗?”
“早就给你打好了,瞧瞧,是这瓶吗?”
“还真是,多少钱?”
也不问几斤几两,价格多少。问清多少钱,顺手就递过去。铺子里又如数找回零钱,看也不看,往兜里一揣,走人。
油里掺没掺水?够不够斤两?是否有价格欺诈?要在今天,大概他们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可那时候,他们根本不怀疑,也没有质疑一说。
他们相信荣茂祥。凭什么?
我二叔还告诉我另一个细节,我觉得很能回答以上这个疑问。
他清楚地记得,荣茂祥杂货铺的南面,有一个小门,门楣上有三个鎏金大字,和为贵。那三个字,在当时,几乎成了荣茂祥杂货铺的标识,也是荣茂祥杂货铺的经营理念,嵌入每个荣茂祥人的大脑和血液里。
和者,平和,和气。靠一个和字,荣茂祥杂货铺才能和气生财,和气致祥。
四
在我的记忆中,平和,和气,诚实,厚道,几乎是我祖辈们和父辈们的共同性格特征。
我的爷爷,小县城一解放,就做了工商联合会会长,很明显,除了其他原因,还肯定得益于他在当时整个小县城里为人厚道的好名声。
我三爷,是百货公司里大家公认的实诚仁厚之人。有人就对我说,“你三爷,好脾气,从来没跟人红过脸。”
供销社一个副主任在我面前评价我爹:“供销社里都说你爹不但账码清楚,而且是个实诚人,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耍奸弄猾。”所以,他退休之后,还被原单位返聘许多年。
在荣茂祥杂货铺辛勤经营的我的祖辈和我爹,既有为人聪慧的天性,又有平和诚实厚道的秉性。这种天性和秉性,伴随着我们家族的遗传基因,一代代传承并延续。
除了我二叔考上了大学,在某省农科院当了研究小麦的专家,我的其他几个年龄靠后的叔叔,在我们小县城里,也都有从商的丰富经历,而且,颇有些风生水起。
我三叔,在食堂做大厨师多少年,后来当食堂经理,再后来,从饮食服务公司经理的位置上退二线。我四叔,在物资局干了大半辈子,当仓库保管员,业务员,最后,从物资供应公司经理位置上退下来。一个堂叔,参加工作就在粮食系统,最后,曾是县榨油厂第一任厂长,后又到县粮食局做行政工作。三叔和四叔退岗之后,先合伙开了一家饭店,后来,又各自开了一个。我那位堂叔,退岗之后,也在一家私营公司干了多年。
不管是在公家单位干事业,还是私人经营,他们都有可圈可点的业绩,有比较丰厚的收获。这即得益于我们家族为人聪慧的天性,也得益于厚道实在的家风。
从另一个角度看,不管是在单位干事儿,还是做管理人员,或者个人经营,他们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低调平凡,从来没有大红大紫,如日中天。
也许,这是厚道家风给他们带来的局限?厚道家风,使他们不屑于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也因此,他们都不可能一夜暴富,一夕直上青云?
但是,他们三个晚来吃穿不愁,儿女孝顺,生活虽然平淡,却优裕闲适,验证着忠厚传家远的道德福报。
如今,居住在小县城里的我们这个家族,能说得出来龙去脉生平行止的,得从我老爷爷算起,到我们已是第四代,我们这一代后面,又有了两代人。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荣茂祥杂货铺,虽然只是个越来越模糊的朦胧传说,但从外在形貌到内在气质,祖辈人似乎都给我们这一辈带来宿命式的遗传基因。
我记得自己在济南某大学进修的时候,一个老师曾对我说:“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个忠厚人!”
其实,我的脸是我们家族男性里面不太争气的一个。同辈里,好几个兄弟的脸都是标准的国字脸,轮廓鲜明,浓眉大眼,很有帅男范儿。但是,不管俊丑,都有国字脸的基本轮廓,都给人诚实厚道的感觉。这当然是遗传基因密码所决定了的。
从内在禀赋上看,我们这一代人,大部分都还算是聪慧机敏的人,能在现今社会站得住脚,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人,但也算是有房有车有事业,算是小县城里的中产阶层。有两个堂弟,在外地也算活得有模有样。难能可贵的是,我们大都为人厚道实在,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也算是继承了忠厚家风。
五
后来,荣茂祥杂货铺那几间门面房被整修,做了县供销社的营业部。里面的宅屋,也许做了办公的地方。只是,我从没走进去过,里面的一切,至今,对我都是谜。
五十多年过去了。去年,我旧地重游,看见那几间房还是旧模样,木木的杵在那里。惨不忍睹的是,门窗成了黑窟窿,像骷髅的眼睛;青砖墙破败不堪,坑坑洼洼——整栋房屋,被沧桑岁月摧残成丑陋的僵尸。荣茂祥杂货铺曾经的簇新和兴盛,几乎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沧桑巨变,物是人非,令我唏嘘不已。
现在,那里已经被拆迁。不但荣茂祥杂货铺旧宅院,而且,旧县城的老大隅首连带附近的一切,都已经化为废墟,破砖烂瓦,狼藉一片,还没清理完毕。
荣茂祥杂货铺这首朦胧诗,只能原来越遥远,越来越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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