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乡愁抒情散文
2018年是孔子诞辰2569周年,几经周折,历经历届政府的努力与文化抢救,迄今在世界130个国家与地区相继建立了500多所孔子学院。时光穿过二千年,存放于孔子纪念馆有着重大纪念价值的物品自然不多,但人们仍不以余力地想还原,想从史料的蛛丝马迹中找到孔子的精神与思想的支撑点,于是作为弘扬国学的重要组织部分,孔子的故乡曲阜建立了“孔府孔庙孔林”。
我忽然想,正在历经中国城镇化历史巨变的我们这代人,正在失去村庄、土地、老屋、乡邻、祖宗墓园的年轻人,当“故乡故土故人”都不在了,游子们的乡愁将如何安放?灵魂与信仰将寄居何处?我们的后人在建立现代化农庄的时候,村落的一棵棵百年的老树,千年的寺庙,古老又淳朴的乡俗文化,谁来抢救,谁来传承?或许到那时,我们早已忘了自己的原乡?若如此,未来寻根的人们会不会落得像今天抢救孔文化一样结局呢?
最后一头牛
我回乡的时候是清明前后。我总想再看一眼故乡油菜花盛开的春天,我怕日后家乡的巨变,故乡的春天已不复从前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正如上个世纪村高音喇叭里传唱的“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村邻们在高高低低的梯田里劳动,一个个戴着草帽,弯着腰,赶着水牛,扬着竹鞭,握着犁铧,哼着小曲,抽着烟袋,翻新着一块块稻子收割后的泥土。而一片片,一丘丘的油菜花正在田野里争先恐后地怒放,整个村庄被包裹在春天的香气中。
而我抵达村庄时,水泥路代替了黄土路,平整洁净的村道上路断人稀。为不扰乡邻,我早早下车步行。我奔向我儿时玩耍的乡间小路,奔向我少年时代摸过鱼的池塘,奔向我青年时代挥洒过汗水的庄稼地,奔向我与同伴采过草蘑菇的田梗。
我想用脚亲近每一丘黄土地,亲近每一块泥土,每一丛野草,亲近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南来的季风带着温润的潮气,像姑娘的手抚摸过每一缕炊烟,像姑娘的唇亲吻过每一片庄稼地。葱嫩的水草正从池塘边露出头来,想一嗅春风的味道,熏衣草拼命吸取芳华拔节长高,想一探春娘的腰肢。我深深地呼吸,竭力将每一缕故乡春来的气息纳入心田,将他们置入我最柔软地方,填满我经年的相思。
然而,我极力寻找的绿油油的菜畦,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帘,田野一片荒芜,空旷得令人揪心。
在村东转角的一偶,我发现了一头牛。
牛在草垛边低头嚼着稻草,十分的悠闲、慵懒。它的`头顶是灰蒙蒙的苍穹。牛看上有些颓唐,那是一头老牛。可能因长期的赋闲,毛发长长的几乎要触到地面,尾巴有气无力的摆动着,缺乏胶原蛋白的眼态也有些呆滞,体态也有些羸弱不堪。
这头牛是大堂哥养的。
据大堂哥说,因为机械化在村里普及,大多数耕牛已无需下地劳作了。五年前全村大约有300多头牛,可这几年卖的卖,杀的杀,现在整个自然村就剩下它了。
“这头牛呀,买来时还是个小头牛犊,养到能下地犁地,打耙子,打谷,套板车拉粮……可是一步一步调教过来的,能长成壮劳力不容易呀。它前后跟了我10多年,在过去的年月,泥里水里,是它陪着我一起趟过来的。它是有功的,它曾养活过一大家子人。到现在,它还能动,耕耕边边角角的小菜地,它还是能胜任的。以后,即便它不能下地了,我还会继续养着它,就当是个伴。养到老去,养到它死去。只要我还活着。”
大堂哥讲这番话时十分动情,眼里含着浑浊的泪。可我的胃忽然有种特别难受的感觉。像是刺痛又像是痉挛。我仿佛又看到一轮浑圆的红日下,芳草萋萋,菜花飘香,牛羊满坡,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都是喊春的号子,都是人与牛趟过春泥春水春天的声音。
最后一口井
我在老家有位老邻居忠叔。今年七十多岁的他替我家看老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当面道谢。这次回乡正好去他的家坐坐。
厅堂白墙白天花板,中央挂着一个日光灯。厅里除了摆满了往年收获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码成“品字型”。厅堂的另一侧摆放着一些农具、木椅。厅堂后有台液化器灶,灶上摆放着小铁锅,锅里还有未盛完的青菜。旁边有罐汽坛子。看来忠叔生火做饭已经不再使用传统的土锅灶了。
过了厅堂的后门便是后院。后院的牛房、猪房还在,只是空落落的,不见栏里的牲口,一条条的木栅栏立在门外。对面的厨房歪歪扭扭,倒了大半边,一条条赤裸的木椽子有些弯曲地耷拉下来,残余的瓦片摇摇欲坠。忠叔好象一直没有修葺的意思。
后院的院中有一口水井。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打的,与我们家打了深度差不多,因为房子建在原来的水田里,大约在15米左右才能见到地下水。人口兴盛时期,足够一家人的饭用及生活用水。
忠叔说,现在子女们嫁的嫁,工作的工作,儿子媳妇们也十年前就搬到镇上去住了。这水井的水变得富裕了,久了不吃便会变味发臭,特别是在春夏季。因此装了一台抽水泵,把多余的水抽出来去抽到院后的田沟里去。
我记得在自然村里,最早打水井是的我们家。想当年,村邻们都担着水桶过来挑水,排着队,说说笑笑,唠唠家长里短,开着媳妇与小叔子之类的玩笑。小孩子们有时跟着,等清澈的水打上来抿一小口,让清甜的水在喉咙里转悠,孩子们是惬意的,村庄是温暖的,日子是充满朝气的。
而今二十年前的老屋多已失居,水井便荒弃了。而其它的家的水井由于人口的急剧减少,其本处于休眠状态,闲得久了,取水的机械杆会生锈,换过几次,便懒得再换,结果就弃置不用了。
忠叔说,他这口井恐怕要成村子里最后一口井了。可还能坚持多久呢?
最后一道坡
由于大多数青壮年劳力北上或南下到大城市里打工,村里的土地大多失耕了。失耕的土地流转到留守村民的手中,村里便动员建机耕水泥道,开路挖渠,稻田改鱼塘,建养鳖经济区,旱田也都改作养驼鸟孔雀养蛙养虫了……之前的野花飘香,青草满坡,儿童成群,牛羊相顾金海雪山的自然景观渐渐消失了。
我走到童年常常溜过坡的村南。发现坡上的桑树、苦李树、苦楝(lian)树、外国槐,木梓树都被砍伐殆尽。春夏结满月亮花的河坡被开成了水渠。
屋后的小河,河边不过两三米宽,或许是集体劳动时期开凿的跨县市的灌溉渠,绵延近百里。河面水草丰美,河坡绿草肥嫩,枯水季节时,是我们自然村小孩上学大人上街必经之路。河两侧过是一片片碧绿的菜园。儿时常帮着妈妈、姐姐们挑着农家肥种黄瓜、西红柿、辣椒、长豆、扁豆、茄子、胡萝卜、红薯之类的。后来也有迁来的人家种些玉米、向日葵等。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春秋冬夏,清晨黄昏,远远望着,都是给菜地浇水施肥的姑娘——弯着腰,低着头,扬着脸,盘着辫子。总让人想起《山楂树之恋》之类的描写乡村爱情的剧本。而每到春夏天,那菜花豌豆花特有的芬芳,那挂枝的红的白的紫的果实,总让不自觉地流口水,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口唇齿生香。
忠叔说,“那小河两侧的菜地没人再种了,河里长满了新生的芦苇。“你想看的河坡,只能到隔壁村去看。在通往乡道的小路旁还有一道长长的坡,那个抽水机台还在,只是很少人使用了。这个时节,应该长满了杂树杂草,没人走的小路也怕是被杂草封住了,也没什么看头了。”
最后一间土屋
村里,有着四个小自然村,我们管它叫塆子。三十年前一例住着土屋。一户的屋檐接着一户,一处雨水百家流。村落是一户户,一排排,一字排开立在田野的空地上,保障每户都能同时接春纳福,都能迎接东升的红日。
二十多年前,土屋少了一大半。十年前,土屋只剩了不到五户。如今听说还剩下一两幢土屋。
我路过村后的一条黄土路,这是我从前去后塆堂哥家常走的路。路许是早已无人行走,被满地的杂草高高低低地覆盖,仅留下两道车辙。
后塆所剩的人也不多了,早建的瓦房拆走了几户,中间落下一大片空地。后塆的背后还坚守着一户人家。户主叫赵叔。他家一直住着老屋,灰瓦土墙。赵叔是一位精明的老汉,自己曾是村里的种田能手,风光过好长一段时间。赵叔的勤劳、智慧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
我在村里生活时,常去赵叔家窜门。他的儿女们都是有志向的人,幺女清儿是位十分有文气的善良姑娘,是我的发小。在那个刚刚长开的年龄,我们一干半大的同龄人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煮酒弹琴。我爱吃赵姨做了的家常菜,喜欢清儿家的那幢冬暖夏凉的土房子。清儿的哥哥是位村里的帅气且有文化的书生,我们管他叫牛哥。牛哥写得一手好书法,家里有很多的藏书。我是他家的老主顾。
我去拜访的时候,赵叔不在家,门上上了一把铜锁。大门两侧的屋檐有条晾衣服的长竹篙,竹篙两端用绳子悬吊在梁上。一侧竹篙上晾着几件洗过的棉衣,另一侧挂着一排玉米串。屋前堆了些生火用的木柴,一把锄地用的锄头。一条灰狗见我走近,汪汪地叫着。
这是我熟悉的模样。这幢土屋立在这里应该有五六十年了。大门有些歪倾,露出极不规则的门缝。
主人不在家,我也不便打扰。况且我若是见了赵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双方是否还能认出彼此。20多年的变化,赵叔还是不是当年手执长鞭,赶着驴板车走村窜乡一声吆喝回音悠长的庄稼汉?
赵叔曾两次提议要买我们家的砖瓦房,都没能如愿。他继续住着那幢土屋。如果哪天他倒下或者土屋没了,那承载着太多童年的记忆也将不复存在了吧。
最后一位老人
我所在的自然村里原来有五六十户人家,二三百人。如今只剩下十来户,人口不到三十。且大多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忠叔说,以前村道上人来人往,常常听到村邻们为了争河水灌溉庄稼,或者为瓜田李下的小事发生争吵,现在连找个吵架的人都找不到了,更别说有什么生气了。
我们塆子里最老的人是88岁的三德叔。两个儿子及孙子们陆续搬到镇上、县城里,分别做着豆腐、蔬菜生意。村里的两幢瓦房,如今靠三德叔看守。一个人照看两幢房,有些吃力。老人家的眼睛看不清三米外的东西了,自己的生活都很难自理。像不少老人一样,三德叔每顿饭吃得很少很清淡,饿了就去田里摘些大白菜或者萝卜回来,用白开水加点油煮了将就着吃。
我回到打谷场时,自然村的人都聚集过来。偌大的场地,站着稀稀拉的五口人。历经坎坷的青姐说,“你瞧瞧,现在塆里就剩下这几口人了。”她瞥了一眼坐在屋门口廊檐上晒太阳的三德叔,“你都瞧见了,三德叔目前这状态,不知能否熬过今年的冬天?”
谈到我想修整老屋的计划时,忠叔说,“还整个啥,把钱花在这里不值得。你看村里几家的房子开裂的开裂,损毁的损毁。就是盖了两层小洋楼的都没人住了,保不齐过几年,镇上就派人来拆房子了。听说现在其它村在试行土地流转新政策,将大部分的田地集中化,把小块不平的地推平扩道建农庄,村里没盖正经房子的一户主都被迁到新农村去住了,我们村的老房子被推掉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青姐接话道,“现在村里最年轻的一对夫妇已满五十多。她们的儿女还有一个任务没完成,尚念着大学。等儿女们念完大学有了工作,怕是也要接他们走的。最后,能留下来的会是谁?”
村里的泥瓦工师傅德安哥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你是个有心人呀,还知道回来看看乡亲,看看老房子。现在想回来的孩子们都不多了。有的找了对象,结了婚就更不想回来村里住了。说是嫌呆在家里没地方洗澡,上厕所也不方便。”
德安哥说这话时,我看见打谷场边临近水田处,种着一块细长的菜地。有几株野生的油菜花春风中绽放,粉红的花朵,引来了几只小蜜蜂。菜花丛里,有几只小鸡仔正低头觅食。这满是春意的场景与一排排早已人去房空且了无生气的老屋形成鲜明的对比。村子安静极了!
谁会是村里留守的最后一位老人?是青姐?是德安哥。
我不敢想下去。
乡土,乡土,没了房子没了土地没了亲人,那还算是乡吗?
情感的归属,生命的念想,心心念念的将是我已不再熟悉的乡,那是别人的乡,别人的土。远方的游子,你日后的乡愁,不知在何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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