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的经典散文
在花子的家乡——冀南一个小乡村,有给人“叫魂”的说法。
若有哪家小孩子无缘无故大哭不止,不咳嗽不发热,医院看后也没有结果,按村里习俗,就要考虑小孩子是不是“魂”掉了。这时,家长们都会找村子里的一个会给孩子“叫魂”的人,可以帮着把孩子的“魂”给叫回来,据说这样的人是可以阴阳两界都通的。平常时跟常人无异,该吃饭时吃饭,该干活时干活,该睡觉就睡觉。但他有常人不具备的能力:“通阴阳”。据说这样的人去“阴界”时会避开所有人,把房门从里面锁上,自己躺倒在炕上,一动不动。在外人看来,跟平常人睡着一样,但是他身边不能有外人,更不能在他看似睡着实则去了阴界的时候把他叫醒,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会真的去了阴界回不来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就这样在不知不觉死掉了。
一个家庭里有哭闹不止看医无效的孩子时,家长们就会请来通阴阳的神婆到家里。她会让孩子的母亲事先准备好一碗新鲜的小米。她则先用清水净手。净手后一手端着小米碗,一手把米的表面抹得平平的,就像用泥抹抹平泥面一样,跟碗边保持在同一个水平面上,然后盖上一张方方正正的红纸,放在正房中堂的方桌上,燃着一根香,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做完这样一套简短的仪式后,她把盖在碗上的红纸拿掉,如果碗中央的小米少了一些,出现了一个坑的话,那就说明这个孩子肯定是“魂”掉了,要给孩子到“掉魂”的地方叫魂去。
叫魂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时间要选在孩子睡着后的晚上。拿一把用竹制的大扫把和孩子白天穿过的衣服,到孩子白天去过、并有可能掉魂的地方。在那儿,把孩子的衣服平放在大扫把上,拉着他回家。在拉着回家的过程中要一边拉一边不停地喊着:孩子,回家啦,孩子,回家啦。就这样一直拉进院门,拉进屋门,拉到孩子躺着的土炕边上,取下衣服,给孩子盖上,然后把扫把放在灶膛边,其他就不用管了。等第二天孩子醒来后,你会发现,孩子不再哭闹,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花子结婚前,公公第一次得了脑溢血,但不严重。后来几次反复,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一次昏迷了二十天才醒过来,醒来之后,因为脑溢出的血块压迫了神经,丧失了说话以及其他的功能。婆婆一年四季守着这么个哑巴似的老伴生活着,直到自己的房屋要拆除翻盖不得已离开,投向在北京工作的儿子。
花子和孩子的爸爸在同一家小公司,自负盈亏,又受其他条件限制,效益不好,但管制得却很严。除了下班后和周末、节假日,能解放婆婆自由活动的时间很少。那些年,回娘家的次数很少,一般也就是一年一次,还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去,尤其节假日肯定是不回去的。害怕节假日里街坊四邻的热闹,更刺激老人孤苦的凄凉。
2009年的春节,花子终于和孩子还有孩子的爸爸一起回了趟娘家。婆婆在2005年去世,公公也在2008年去世了。婆家这边也就没有了任何的牵挂。
回到娘家时,母亲拖着一条病腿,忙里忙外,吃了上顿准备下顿,恨不得一天做出一年的饭菜,补偿这个自结婚后一直没在家过过年的她。别的不说,每顿饭都必有一个菜,那是母亲印象里花子最爱吃的菜:黑笋红萝卜炖肉。
说起这个菜,她心里有一点酸酸的。回家的第一顿饭,母亲说做了她最爱吃的黑笋红萝卜炖肉。她一愣,心想她一直最爱吃的是海带呀,一直到目前也是这样,什么时候又变成黑笋了呢?这个黑笋到底是个什么菜呢?她思前想后也没想起来。等母亲打开锅盖,垫着一块儿布把满满一大碗菜从锅里端出来时,她愣住了,原来母亲说的黑笋竟然就是她说的海带。她一阵心虚,看来自己也是忘了本、丢了魂了。这些年在外面净是跟着拽洋词了,家里的土话竟忘得死死的。看到那一满碗热气腾腾的胡萝卜黑笋炖肉时,她那颗漂泊不定的“魂”好像被叫回来了,一下子有了着落,有了一块属自己的属地。她这次“掉魂”没有动用通阴阳的神婆帮忙,没有扫把衣服,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黑笋就给叫回来了。
一般比较怪异的事情发生后,通阴阳的人可以有办法破解的。但她预先知道的详情一般是不能跟外人说的。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如果说了,按她们的行规,那就是泄露了天机,会遭报应的。花子的父亲曾经对她说起过他的一个姨爷爷就是这样一位阴阳两通的人。因为有一次,一位本家叔叔生了怪病,耐不住婶子三番五次地磨磨唧唧、哭天抹泪,透露了她丈夫即将要面临的危难,还跟她说了要怎么样做才能躲过这场注定要面临的灾难。结果婶子的丈夫灾难免了,他在一次外出做事时,本来规规矩矩地走着路,却被一辆后面行驶而来的大卡车压了个粉碎。事后司机说当时他很清醒的,就是双手不听使唤,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手似的,怎么也把不住方向盘。花子的太姨爷爷曾经说过,车祸发生,其实有的时候是怨不着司机的,很多时候是没有缘由的,鬼使神差似的。他出事后,人们都说这就是他泄露天机的报应。
除了早夭的两个男孩子,花子的'母亲一连生下了四个丫头片子,第五个终于是一个男孩子,把花子的奶奶乐开了花,又烧香又拜菩萨的。当然花子的母亲也高兴,终于不用再看婆婆的冷脸子了。这个男孩就是花子现在这个唯一的弟弟。之前,花子能记住的还有过一个小弟弟,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小弟弟很漂亮,小脸粉嫩嫩、肉嘟嘟的,大眼睛双眼皮,特别爱笑,笑起来就像一个传说中天上的童子。但小弟弟的身体不太好,一直不太好。她印象里他特别怕风,尤其是东北风、西北风。每当刮风时,他就发病,每次发病,他的嗓子眼里就像煮着一锅什么粘糊糊的东西,呼噜噜、咕嘟嘟的,听着就让人觉着喘不过气来。每当他犯病,花子奶奶就会踮着笋尖一样的小脚,从街北自己的宅院里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看望他的宝贝孙子。花子跟奶奶关系不好,她不喜欢奶奶,逢奶奶来看这个小弟弟,她都会躲出去,她看不得她那心急火燎、一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表情,也不爱听那一口一个心肝儿的呼唤。因为小弟弟的病情总是反复,奶奶就想一定是孩子的魂魄受了拿捏,动不动就把会给孩子叫魂的大师叫来,所以到了今天她对叫魂都那么感受深刻。
那时候花子总是重复做一个梦,梦里好像拐着一个小磨盘,磨盘下是否有什么具体要研磨的东西,醒来后从来没有记起来过,印象里总是手推着磨盘上的把手,在一圈一圈地推着,有时候像被什么卡壳儿了,怎么推都推不动,正不知怎么办、咋使劲的时候,突然就又刺啦一下滑了扣一样,一下子又顺畅了、轻快了,丝毫不用费一点点力气。这个梦中小磨盘的卡壳和顺畅似乎都和小弟弟的身体发病有关系。卡壳的时候,小弟弟的病都是最严重的时候,磨盘轻快的时候,小弟弟的病就会好一些,甚至全好了。她心里时常根据自己的梦,判断小弟弟的病是否能好似的,很多次都很灵验。但她不敢告诉父母,怕被误解她是克弟弟的扫把星。有一次夜里又做了一次这样的梦,磨盘这次真是卡壳得厉害,怎么也转不过去,无论怎么着急、怎么使劲、怎么想办法,都无济于事。醒来后发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湿漉漉的。
那天起床后,花子心里惶惶的,不敢说什么就直接上学去了。等放学回到家后,发现炕上的小弟弟没了,小弟弟用过的小褥子、小铺盖也都没了,炕上被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正在讶异时,忽然闻到有一股子烧布料子的烟火味,寻着味道找到了厨房的门前。
奶奶正在厨房灶前地上的火堆里丢着东西。火堆里小弟弟用过的那个小红枕头还没有烧透,还在在咕嘟嘟地冒着黑烟,发出颤巍巍的黄色火苗。她打个激灵,书包也没来得及摘,饭也不吃,就一溜烟地溜出家门,轻悄悄的,像一只被什么追赶着的小猫。跑回学校后心里还一直哆嗦,小弟弟真的没了吗,她一边又一边地问自己。她的脑袋里乱极了,一会儿想起她自己时不常重复做的梦,一会儿想起奶奶屡次三番帮小弟弟叫魂的过程,一会儿又想也许是自己给小弟弟起的名字不好,怎么无端端地就起了个名字叫云聚呢。那时她是知道的,她上面那个夭折的哥哥好像叫云阔,这一阔一聚莫非真是跟她们家无缘?难道是阔没阔成,聚也就聚不成了吗?花子一直到现在都很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一次也没想起过把这个梦说出来告诉父母呢?老家不是有“清晨趁太阳出来之前把梦说出来的话,梦里的坏事就会破了”的说法吗?接着她又想到从开始做那个梦起到那个梦境不再出现,前后经历的时间,好像跟小弟弟的寿命差不多长。后来,随着小弟弟的夭折,那个梦也就随之夭折,没有出现过了。
小弟弟走了,奶奶说弟弟是天上的一个散财童子,因为打碎了主人的一个盘子被贬到凡间受罪、早晚都要走的。“叫不叫魂都没有用的。”这是奶奶最后磨叨的一句话。
时隔几年不到,两个男孩子的不幸夭折,奶奶不甘心,跑到算卦的师傅那儿,给母亲算了一卦。怪不得有一次隐隐绰绰听到奶奶问母亲的生辰八字,原来是为这个用的。也难怪,奶奶生在一个贫困家庭,无能的父母几乎要到了借女儿出嫁换来的钱才可以买粮糊口的地步。奶奶嫁给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却死了老婆的爷爷后,竟不能生下自己的一男半女,奶奶的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的。当年为了把已经过继给二爷爷二奶奶抚养的父亲,从他们家要回来费下的周折,是奶奶心里一直以来的痛楚。如果不是自己不能生育,也不至于撕破脸皮要回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落得一辈子与二奶奶结下了互不搭腔的大仇。奶奶一定想父亲一根独苗,下面不能再是单脉,一定要有一个兄弟才好。可是两个可爱的孙子都没有幸存,奶奶不得不求助于命运。她想知道母亲抑或是她有没有两个儿子或两个孙子的命。
算卦的是离她们村六华里路程的皮张村的一个瞎子。也是花子三爷爷家一个远门的亲戚。在方圆百里算卦是很有名的。奶奶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就夹了一个小包袱,扭着小脚走路去了。回来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也不再提让母亲继续生儿子的事了。那时正赶上大搞计划生育。村支书为了凑数,为了保护年轻的还没有儿子的家庭,母亲被拉去做了结扎手术。从此生儿子的话题就永远在花子家被终结。时隔多年之后,花子母亲聊家常时说起了已经过世的奶奶为母亲是否还能生儿子算命的事,母亲说她天生就是一个儿子的命。花子问母亲是怎么知道的。母亲说从她奶奶那次算命回来她就知道了。否则就是打断她的腿,她也不会为了凑数去做那个结扎手术的。
小弟弟的“魂”终是没有被叫回来,不是神婆神力小,而是母亲注定就是有一个儿子的命。花子奶奶心里就这么认定了。
花子和姐姐相继考上了大学,又都被分配了工作,成了公家吃商品粮的人。妹妹们是家庭的牺牲品,因为小,没有保住坚持要上学的信念,留在了村里务农。母亲却不太想让儿子走出家门,上完初中后就不再继续读书,她想守着儿子。一直到现在,她和姐姐家的生活条件都好了,想接母亲来自己家、不要再在农村辛苦劳作,而来享享清福时,母亲坚决不同意,说不管儿子孝顺还是不孝顺,她是到死都要跟着儿子过日子的。好在这个弟弟家的生活条件还不错,而且也很孝顺。否则,真不知道注定要跟儿子生活一辈子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境遇。
一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跟母亲提起过那个关于小弟弟的梦,也没有提起过“叫魂”的事,跟任何人也没说过。她也怕自己说不清,因为自己也是属于掉了半个魂的人。如今年已半百,头发花白,却动起了春心。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对自己没有一点点的恨意,反而还会时时想起他,对他还是有着那么多的羡慕与留恋,羡慕他的才华,留恋每天相处的时光。她想这么多年来,她的“魂”可能也已经丢了吧,为了那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为了他阳光般的笑容,为了他的睿智,不惜暗恋了这么多年。以至于天天失魂落魄、魂不附体,像个没有完整一个“魂”的人,过着坑洼不平的生活。没有个人的目标,没有个人的信仰,没有道德观,没有价值感。这么些年,一直走得磕磕绊绊,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了帮她“叫魂”的人的缘故吧。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拖着半半拉拉的魂儿进入到了信息时代。信息时代真好,先有了飞信,后有了MSN,再有了QQ,现又有了微信,有了网络视频,还有了网络游戏,一下子,孩子们掉进了网里,沉浸在网里,疯狂在网里。人的观念变了,人的信仰变了,人的道德沦丧,人的价值观走样。整个的社会风气一下子被金钱的味道所裹挟。花子也是社会一份子,网也给她带来了不可遏制的疯狂,她陷在网里麻醉。多少年没有联络的人又有了联络,多少年想忘却的记忆又被拾起。本来就是不完整的魂儿又被这么凌乱不堪的网络折腾得整天里魂不守舍。
有谁可以叫醒那个沉醉、执迷的“丢了魂”的人!现在的大都市里可否还有阴阳两通的“叫魂人”?个人的魂丢了好找,可社会的呢?时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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