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经典抒情散文
【锄头】
我在快摸黑的时候出去了,走时和我妈说了声我出去一下。我的母亲在灶间拍打了一下灶膛里的火应了一声。我的母亲不知我去干啥,应声湿闷,仿佛一把还没晒干的柴塞进灶膛里发出的声音。我在我家门后没有找到一把锃亮的锄头,两把锄头扔在那仿佛弃物,锄头的豁口上沾满了陈年的土圪瘩,锄柄不仅落满了灰尘,而且十分的糙手。我记得我暗地里望了我母亲足足有一分钟,那有些佝偻的身子是无论如何已对付不了那锄头的。
从城里回到这个村庄时,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的。村庄的地垄上没有看见一柄锄头在移动,也没有看见一柄锄头啃进地头上的泥土在歇息。三月的天,麦子应该疯长,棉花苗也应该冒出地面了,我站在地垅上张望,杂草蔓延,呼啦啦地摇曳,我想应该有柄锃亮锃亮的锄头来收拾它们。坡地里,还有那片被乡村小道分成两大片的地里都没一个人影。怎么会没一个人影呢。我纳闷。我还是能读懂乡村季节这页书的,春天快来时浸谷子种秧,春天来时地里原本看上去啥也没有的地方呼啦啦地麦子就返青了,韭菜宽般的叶片就青得贼亮,五六月间收割油菜了,八九月间摘棉花了……乡村的日子过得像日子,有痕有迹。但这些都依赖于一柄一柄的锄。没有锃亮的锄头,乡村的日子就会过成一锅粥。该收割麦子时没有麦子,该收拾油菜时没油菜,该摘棉花时那些地垄上空荡荡的,时间的印痕就被乡村弄丢了。
我走了大约二里地远,一把锄头也没遇着。走到九根家屋前时,还是没遇到一柄锄头,我心里头咯噔一下,仿佛看见心头长满杂草。九根家的屋子是这个村子最外围的屋子。
快摸黑时,锄头们再锋利再能干也都会回家的,锄头们从来不蛮干,日头落山,地里头的东西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锄头再能干也不敢很牛皮地说能把麦子与杂草分得清清楚楚,甚至也不敢说能把杂草和棉花苗分得清清爽爽。所以,我知道天一擦黑,锄头们就抬腿回家。它们大都安睡一宿,第二天等日头一出就再迈出腿去。所以,这时是见见锄头们最好的时间。
我家后屋正对着一排屋子,它们是福祥家、生宝家和银柳家的正门。锄头大都放在屋子正门的后面,随意点的话也会放在正门的外墙边。锄头的多少是一个家家力或者说家势的显示,锄头锃光瓦亮的程度显示着这个家劳力强壮的程度,你想想,一个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或者说女人,有谁能把一柄锄头侍弄得闪亮,有谁能把那锄柄握捋得油亮。所以,在乡村即便某人受了委屈想吵嘴,气冲冲地走到人家门口,看见排列在门口的长长短短的一柄柄锄头,就偃旗息鼓了。
转了一圈我失望了,我愣愣地立在福祥他们家的门口。他们几户人家也没有什么上好的锄头,锄头的豁口也是经年没有打磨,钝得很。围着我看的小孩我一个也不认得。我不知道那些地里的东西是谁去侍弄,不知道那些蔓延的杂草由谁去收拾。我问福祥他妈,她说还有谁去,还不是他们这些人去弄,种归种,收不了几粒东西。锄头也握不动了,一个人埋头在一大片地里,要闷死。她嗬嗬地笑,嘴张了张,空空的啥也没再说。
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能说些什么呢。说话也是件费力气的`事。
门吱扭一声,福祥妈苍老的身影没进了一团黑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团浓重的黑在搅动着这个乡村即将来临的夜。我在那个巴掌大的空地上愣着,思绪如福祥家摁亮的那盏小灯。她说得对哦,一个人隐没在麦子地里或者油菜地里或者棉花地里,握着锄头一俯一俯,一会儿就会觉着累,锄头再锋利有时也无济于事,许多的活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干完的。锋利的锄头是要结伴而行的。别说它只是件物什,只是件手中的劳动工具,它一样通人性,有许多的伴,它干再多的活也不会累。早些年,我记得生活并不比现在好,大伙儿扛着闪亮闪亮的一柄锄头来到麦子地里,那地一望无垠啊,大家干得一点不花气力,锄草时准而狠,锄头伸到的地方杂草被应声拖进泥土,过会儿大伙支着锄柄说说话。即使是分地到户了,福祥的锄头也会邀上银柳或生宝的锄头一块上地里去,隔个时辰锄头也会迈过两垅麦子地聚在一块歇歇,点根烟。火光一闪一闪,人看着心里也暖和起来。
回到家,我提起锄头在灯下看了好一会儿,用手去试了试锄头的豁口,钝得很。我明白我无法指望我的母亲将这柄锄头的记忆带回从前。
【风车】
村里有两架风车,但平时只有一架风车放在仓库的屋檐下,另一架总是被锁在仓库里,队长说必须保证有一架风车永远是好的,我开头不明白队长干嘛这样说,后来我明白了,那架放在屋檐下的风车好像从没有停过,总有人在用它,不是在扇豆子就是在扇谷子或大米,队长后来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我对风车刮目相看,他说,风车在转我们这个村庄就在转,转就是活着就活得有希望,就好比一潭水,如果没有流动,那就会变成死水臭水。我站在风车前看了很久,其实那时风车正被马克爹在用,马克爹正在扇米,我看到他正碾了一担谷子,马克爹一边摇着,白花花的大米从中间的漏斗落在箩筐里,谷糠从风车尾部扬出来。风车是件多么好的东西啊,生活中的糠糠尘尘都被扬弃了,留下的尽是大伙需要的东西。
但风车是个复杂的家伙,一旦坏了就没有什么人能应付得了,我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吧,但他拿风车也没有一点办法。我记得很清楚啊,那次风车的摇柄脱落了并刮坏了一片风叶,那时全村的男女劳动力正在禾场上打谷子,大家要用风车把谷子扇干净装袋,然后等待拖拉机装运到粮管所去交粮,打谷子时两架风车就都派用场的,现在一下子失去了一架,大伙围了上来面面相觑啊,我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风车边,他把手伸进风叶片里去摸索了一会,又瞅了瞅摇柄,我看见我爹的眉毛紧锁了起来,我知道我爹也没办法。风车被迫停歇了几天,后来还是叫来了专门打制风车的木匠才弄好了。但这个晚上全村男女劳动力轮流扇了一夜,大伙扇得胆战心惊,生怕这架也坏了。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不久就抛出了记忆。所以,有些事是需要反复提起的,要不是队长这么说了一句话,那风车坏了也便坏了,就不可能被琢磨出许多东西。
马克爹摇风车摇得很男人味,稳稳的而又很洒脱干练,他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风车边,左手举起趴在风车上斗的边沿上,右手摇着风车的铁摇柄,大米和谷糠就分道出来。马克爹扇完米,一会就挑走了。我实在是很羡慕马克爹那副洒脱劲,他一走我赶紧跑到风车边去,我趴在摇柄那朝风车叶轮上瞅,叶轮上的叶片有六片,叶片是由清一色的上好的杉木制成的,滚轴是一个圆木,铁摇柄就穿在滚轴的直径上。我学马克爹啊,直挺挺地站在风车边,摇着摇柄,但摇柄总不听使唤,不是快了便是慢了,风肚里的叶片扇出的风忽重忽轻,风声一下子呼呼的一下子又像哑了,更糟糕的是风车铁摇柄把我衣服卷住了,我怎么也弄不开,我急得要哭啊,风车是不许空扇的,空扇容易坏啊,我急坏了,但被卷进摇柄的衣服怎么也挣不开。全生爹来了,他挑了一担麦子,一只箩筐上放了一把扫帚,我看到他的箩筐底部碰到地上凸起的砖头,扫帚掉在灰尘满地的地上,我说叔,扫帚掉了。他放下担子,拾起扫帚拍了拍,扫帚上的灰尘就纷纷扬扬落下。全生爹说你怎么了。我憋红了脸,泪在眼眶里打转。全生爹说,风车没弄坏吧。他叫我别动,他看了看,然后把摇柄反向摇,衣服与摇柄脱开了。
我脸胀得通红地走开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有件东西掉在灰尘满地的地上,拾不起来,不像全生爹那把扫帚,一拍尘土就纷纷落地。其实,一个人是否觉得落满灰尘并不在于有多少人知道,全在于自己。
我对风车除了刮目相看外,还开始充满着敬畏。有很多东西,不是人人都能应付得了的。我躲在远处看全生爹扇风车,眼睛都看直了。
爹在太阳快落山时收起了晒在禾场上的谷子,我说,爹我也跟你去扇谷。我爹一边把扁担放在肩上一边说,那你拿扫帚吧。我一下子就开心了。我爹一样地洒脱而利索。我问了我爹许多问题,我爹跟我说,用风车是很讲究的,扇的目的是要把尘土或谷壳、糠麸和东西分开,风要扇多大要看扇什么,扇大豆就得扇大点风扇急点,扇米就得扇轻柔的风,风急风柔就靠摇的力气啊。我爹说完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了我的头。我爹一慈祥时就这么来一下。
在这个村庄里转了几年的风把我吹大了,把我心里好些糠麸吹走了,但我知道还有一些尘土落在那,我必须用风车扇走。
那天,我挑了一担麦子来到屋檐下的风车前,我一袋烟的工夫就把麦子扇干净了,我原本不明白这么快,我爹说,你今天很快,只一袋烟啊。他正把一袋烟灰叩出来,我去扇时他正装烟丝。
我爹很开心。但有一件事他不明白,我不仅扇好了一担麦子,让我更开心的是我把落在我心上的尘土扇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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